今夜月缺，光芒也有些黯淡，渾不似昨夜的玉盤華光奪目。近子時，一個白衣少年不疾不徐地推動輪椅滑過睢城街頭，待見到衙門前站著的人時，白影頓住，眼睛透過臉上的銀狐面具看著那人，輕輕頷首，原來，軒轅不知在中雙腿已經痊癒，因此在中才故意緩行，拖至深夜，也是為著讓軒轅感念他當年救命之恩，不至於毀約。

「你來了。」軒轅羿上前兩步，幾分欣喜，幾分期盼，頓時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伸出手去，卻不敢搭上那輪椅。

「師兄，現在鬼玉只有一隻手了，你嫌棄麼？」

軒轅羿慚愧地看了眼在中左臂處那空蕩盪的衣袖，道：「從今以後，我再不會讓人傷你毫髮！」

銀狐面具下粉白的唇微微上挑：「師兄，鬼玉人已在此，放了他吧。」

「那是當然！」軒轅羿手一招，立刻有人將允浩架出。

「你們，對他用刑了？」手指輕輕撫著那張英俊剛毅卻布滿血污的臉，面具下的一雙眼睛迸著寒光。

「我已經罰過那士兵了……」

「誰幹的？」

「鬼玉——」

「我只問你，是誰幹的？」瘦長的五指一勒，熟銅製的輪圈忽然下陷三寸。

驀地瞥見軒轅背後一戎裝男子篩糠似的抖，在中手指一動，一顆鐵蒺藜頓時自輪椅內激射而出，正中男子額頭：「師兄，我殺個把人，你不會怪我吧？」

「其實，只要你高興，就算你殺了我，我也樂意，但他，確實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你倒是冤枉他了。」

「哦~那殺人償命，鬼玉是否要自戕以慰亡靈呢？」

「我知道你氣我傷他，但沙場上，生生死死又由得了誰？我現在放他回趙莊便是。」軒轅羿拿著瓶藥，放到允浩鼻前，招手揚風，片刻後，允浩自混混沌沌中清醒過來，見到輪椅上的在中，淡淡一笑，叫道：「在……先生，您來了！」

在中垂下眼瞼，不去看允浩的表情，只說道：「我要洛將軍親自護送鄭王出城，且需立下軍令狀，若鄭王有何閃失，洛將軍便需為他抵命！」

此話一出，眾皆愕然，允浩也不料在中會兵行險招，這景國軍營中，洛影戾氣最重，且自允浩被俘後，洛影幾次三番欲下殺手，均被軒轅撞破，可以說，對允浩安全威脅最大的，便是洛影，這回，在中讓洛影護送允浩回趙莊，便是防著洛影半路派人截殺允浩。

洛影面目陰沉，一百個不願意，軒轅沉默半晌，終究是揮揮手：「洛將軍，你去吧。」

「皇上——」

「去吧，不必多言，鄭王定是要放的，既然我們放言在先，就不能毀諾，不然的話，會遭天下百姓恥笑的。」

「鄙人一直以為洛將軍是個不願趁人之危的好漢子，原來也會擔心允浩回營後聚眾反攻。」在中輕哂。

「笑話，本將軍既已生擒鄭王，又何必縱虎歸山？」洛影叫道。

「好，既然你們失信在先，在下動手搶人也不至於就失了身份！」在中發力一震，兩顆喪門釘突地分打兩兵士啞門、人迎，輪椅一轉，椅背上那使者的人頭旋風般滾至洛影面門，將洛影前行的步伐阻得一阻，手一抄，已將允浩攬住，「洛影，若非情況特殊，十個你加起來也打不過我，今日之仇，他日必定雙倍討還！」

洛影身形一動，正待發刀，刀柄卻被軒轅按住。

「洛將軍，朕命你親自護送鄭王回趙莊，若有閃失，你也不必回來了！」軒轅道。

「皇上！」

「不得有違！」

洛影冷笑幾聲，鬆開了握著刀柄的手，將九頭鬼馬刀負在背上，一手提起允浩，五指骨骼尚咯咯作響。

「奉勸洛將軍一句，我們鄭王的身子高貴得緊，洛將軍若一個不小心讓鄭王多一處傷痕，那就莫怪鄙人氣量小了。」

「閣下傍大樹的功夫真乃爐火純青，洛某自愧不如，但人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保不準哪天……」

「洛將軍，這是朕的主意，你且算在朕的頭上便是，不得為難鬼玉！」軒轅羿輕叱道。

洛影暗咒一聲，攙著允浩憤然離去。

在中微微抬頭，允浩眼中，刷得掉下兩行清淚，四道目光膠著，只見彼此的身影越來越小，漸漸的，只剩下黑點，再行遠些，那黑點，也消失在視線中，黯然轉頭，各自悵惘。

次日，聞說允浩已安全回到趙莊，軒轅羿以回京主持大局為由，同在中、李煙一道返回鳳城，但於在中的身份，對外只宣稱是玉公子，亦勒令知情者不得透露半分，否則殺無赦。

鳳城，皇宮內今日可謂是鬧翻了天，眾人皆在談論那自鄆城而來的玉公子，有幸瞥見其真容者，皆為那明眸皓齒震住，感嘆後宮佳麗三千，無一能敵其萬一，而更讓眾人吃驚的是，軒轅帝竟然將那玉公子安排在兩月前興建好的金玉閣內。

那金玉閣，雕龍畫鳳，瓊樓玉宇自不用說，院內奇珍花草也不必提，單那屋瓦，便是軒轅帝差專人自南方一小邦國購得，因那瓦質地奇特，冬暖夏涼，於人體頗多補益，可謂是一瓦千金，這飛檐雕鳳，即是由這奇貴的磚瓦鑲成，便是連身懷龍種的華貴妃和蘇貴妃都無福享受，這玉公子卻一到鳳城，便入主這清幽院落中，身份可見一斑。

金玉閣前，刻有軒轅帝的親筆題字：心竅剔透勝玲瓏 容顏清泠比霜雪。早在興建之初，宮人已紛紛揣測，究竟是哪位金鳳，能讓皇帝如此著迷，現在看竟然是位公子，無不感慨萬分。

在中進到金玉閣中，便聞清香撲面而來，臨築荷塘里，朵朵白蓮映日怒放，裊裊婷婷，凌波仙子似的，微風拂過，碧波白瓣，迎風招展，清麗不妖，傲而不媚，素素自潔，一如在中那無暇的面容，澄凈清透。

「這是萬歲爺專門差人自荷都挖來栽種的，由專人打理，玉公子，您可真是好福氣！」宮女蓮心邊替在中鋪上涼席，邊羨慕地絮語。

在中但笑不語，自顧自地啜飲著香茶，品讀詩書。

日正，軒轅親自端著午膳踏入金玉閣中，瞥見小築中閉目酣然的在中，舒心地笑笑，輕身步入亭中，待見到那微散的長衫下凸出的小腹時，笑容忽然僵住，手一松，案板迅疾下墜，軒轅眼睛一霎，快手救下盤盞，定了定神，輕聲喚道：「小玉。」

長睫輕顫，露出一雙星眸，在中見軒轅臉上那帶著分隱痛的神情，明白自己已經達到了想要的效果，拂了拂白衫，坐定：「多謝師兄。」

「你我之間，又何須言謝？」軒轅擺上碗筷，瞥見在中那空蕩盪的左袖，臉色又是一暗，沉默片刻，又硬擠出絲微笑，「我待會兒讓御醫過來看看，你要有什麼不舒服，不要強撐，需要什麼東西，只管差內務府的人辦就是。」

「這宮中景緻奇佳，荷梅均是世間罕有的珍品，只是少了翠竹，顯得寡淡了些，加之宮中戒備過於森嚴，沒幾隻林鳥，著實缺了幾分生趣。」在中也不客氣，喝了口參湯，想了想，說，「其實也不是非得減輕防衛不可，只要給我弄幾隻靈巧點兒的鳥雀進來讓我排遣排遣寂寞就好。」

「我等下便差人去辦，你用過膳後先歇半個時辰，晚上玉華宮賜宴，你隨我出席好麼？」

在中默不作聲地喝湯，吃飯，就在軒轅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他卻輕輕地說了聲：「好。」

軒轅喜不自勝，千言萬語，只化作長箸飛舞：「這些都是你愛吃的菜，多吃些，得養胖些，腹中孩子才能安穩，這宮裡御醫雖多，但男子承孕這事，估計他們也未曾想過，明日我便張榜尋訪天下名醫，一定保你和孩子平安。」

「師兄，今兒個聽蓮心說，鳳城有位名角兒，功力奇佳，我倒想見識見識。」

「今晚宴席上便是他壓軸，唱《玉仙子》。」

《玉仙子》乃是軒轅欽點曲目，此曲乃是由盛讚當年景國文臣李常淵的篇目《才子賦》化來，傳說那李常淵貌美勝女子，卻聰慧賽神仙，當時無人能出其右，現在軒轅點這曲目，一曲雙關，既將在中的雅號嵌入其中，又是贊在中俊美無儔，智計無雙，討好之意甚是鮮明。

「聞說那李常淵琴棋書畫樣樣了得，只可惜我晚生了幾百年，未能一睹神人風采，實屬平生一大憾事。」

「常淵雖聰慧，終是一介文臣，又怎及你文韜武略？讓你呆在這金玉閣中，實在是屈才了，但現在我大哥他又集結了一幫草莽，興風作浪，這江山頗不太平，我著實不放心讓你出城，你若想學琴棋書畫，我倒是可以替你尋幾位名師，不知你意下如何？」

「單手撫琴，恐傷琴韻，至於棋藝，頗耗腦力，我時時犯困，也是對先生不敬，還是先學書畫吧。」

「太子監國徐長生丹青頗妙，山水草木自成一格，吏部侍郎楊開泰筆力遒勁，疏密有致，是不可多得的書法名匠，就這兩人，如何？」

「這兩位大人想必是日理萬機，若還要他們分神入宮教我書畫，怕是……」

「這你不必擔心，大不了我免了他們的早朝便是！」軒轅爽快地說道。

「為人臣子卻不上早朝，傳出去定會招人閑話，我自己沒事寫寫畫畫，琢磨琢磨，也定能通了，何苦無端害人？」在中遲疑地說。

「好罷，既然你擔心旁人閑言碎語，我罷了他們的官，令他們專職教你書畫就是。」

「萬萬不可！」在中急道，「師兄，無緣無故罷免朝臣，落人話柄不說，還會引起百官恐慌，百害而無一利。」

軒轅眼眶一紅，幾乎落下淚來：「師弟，有你這番話，莫說罷免區區兩個臣子，就是要我就此退位，我也心甘情願！」

在中撥著飯的筷子緩了下來，抬眼望著滿園白蓮，清眸似水，波光輕動：「師兄，你這麼說，讓我情何以堪？」

「你別在意，我……我也不是故意惹你傷心的，你若不樂意聽，以後我再也不胡言亂語了！」

「我沒有傷心，只是很感動。不知我何德何能，自打出娘胎起，便有這許多待我甚好的親友，只可惜我只有一條命，短短數十載，難以一一報答。」

軒轅手顫了顫，指尖小心翼翼地觸上在中那一頭青絲，察覺在中並無抗拒之意，才敢將整個手掌覆上，激動地難以自持，連話音都劇烈顫抖：「我們待你好，是因為你值得，你安心接受就是了，莫把真情當作負擔。」

在中眼波輕輕閃動，眼睫羽扇般綻在明眸之上，心緒百轉之後驀地發現，似乎只有允浩對他的好，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理所當然是從何時開始的，連他自己都想不出根源來，有些莫名其妙，但又似乎本該如此。

軒轅瞅著在中臉上蕩漾著的笑意，還道他是因為自己一番勸解而放寬了心，也甚是高興，不知不覺又多添了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