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都鬼獄，忘川河上，一葉篷船悠悠地前行，是處一片幽冥死寂，若不是腳下時而傳來清泠的水聲，恍惚間，便會以為自己正孤身飄浮在永夜的空中。

再往前行了一陣，黑暗便不那麼徹底，虛微而零散的光暈融了進來，那是忘川左岸的黃泉路上，一盞盞昏暗幽黃的鎮魂燈；右岸上，妖艷的紅花成片地搖曳，不知又枉綻了幾個千年。

抬眼望去，奈何橋已顯出影影綽綽的輪廓，耳畔隱隱傳來凄厲的鬼哭，清瑤低頭看看，思忖片刻，手中拈了個訣，識相地將一身廣袖白袍，幻化成緊束的玄衣。

待得船行到了奈何橋下，陰間的黃門郎遙望見了他，黑暗中泛著幽光的慘白臉上，血紅大嘴直咧到耳根，詭異地笑了起來。

清瑤拱手還禮，繼而一個利落的縱跳，空中幾個漂亮的旋轉，最後在黃門郎面前不遠處的橋面上站定。

黃門郎眼前一亮，肆意將清瑤從上到下地打量，陰惻惻地笑笑，側身一抬手，道：「小仙童有請，娘娘她老人家已恭候多時啦。」

黃門郎在前領路，時不時便回頭肆意看他，然這已算是客氣，沿路的黑暗角落，不乏陰森可怖的眼神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甚至時不時便會竄出個把厲鬼遊魂，都是直接上手抓撓撕扯的陣仗。黃門郎見狀不加阻攔反而偷笑，好在清瑤身段利索，每遇奇襲都能堪堪躲過。

好容易進了鬼母娘娘府，清瑤見高台寶座上那位雍容華貴的玄袍婦人，不由得向前緊走了兩步。

與玉衡廝守了萬年，耳濡目染了一身清高雅性，然今朝蛟龍失水，清瑤識相地抖落一身仙氣，撲通一聲在大殿內跪倒，實實在在地磕頭叩拜。

「清瑤拜見鬼母娘娘！」

鬼母將銜在口中的煙袋嘴兒吐了出來，悠悠然噴出幾個煙圈兒，在一片煙嵐中眯眼看去，饒有興味地打量，直看得清瑤羞怯難當，尷尬地低下頭去。

「哼，」鬼母冷笑，戲謔道，「清瑤啊清瑤，虧你長得這般玲瓏，卻是個白痴不成？」

清瑤一個激靈，忙回話道：「清瑤惶恐！」

鬼母將煙袋桿兒伸出寶座四圍的帳幔，在扶柵上磕了幾下煙袋鍋子，近旁侍女忙碎步上前，接過煙袋，轉身走開填煙葉去了。

鬼母抬手輕扶額頭，緩聲道：「玉衡本將你二人的罪一個人扛了，天帝也睜隻眼閉隻眼，你怎的……」話不說滿，卻又是譏誚調笑。

清瑤忙接過話來：「雖說天帝僅罰我貶下凡間，但我知道做人太苦，倒不如向娘娘求枚鬼丹……」

「哼！」鬼母忽而怒憤，一揮袍袖，掀翻了近旁燭台，「你當哀家老糊塗了麼？」

清瑤惶亂無措，只知一個勁兒地磕頭：「娘娘……娘娘息怒！」

鬼母見他此舉，不知是可憐他還是戲謔他，反而盡散了怒氣，笑得一臉的母性：「傻孩子，哀家怎不知你心意？你不過是想吃了鬼丹，墮入我鬼族，修習我鬼族的法力，便可為玉衡收回散魂。」

「娘娘！」清瑤惶急抬頭，明亮的眸子不安地晃動，「求您不要說了！」

鬼母瞭然地笑笑，似哄著孩兒的口氣說道：「放心吧小乖乖，哀家這鬼城裡，定不會有天庭的走狗，他們啊，聽不到的。」

清瑤心安片刻，但見鬼母嘴臉，旋即又憂慮起其他：「娘娘……娘娘聖明……」

鬼母見他拘謹而不安，俊俏又可愛，一直蠢動的心旌便又凌亂了幾分，不由得幽聲失笑，斜眼掃過左右，一眾侍從便識相地躬身卻走。清瑤深知不好，卻又無可奈何。

大殿內只剩鬼母和清瑤兩人，鬼母沖著他招招手，嬌俏說道：「好孩子，自打開天闢地後，哀家被分封到這腌臢的地府，便再未見過你這般清俊的小哥兒，快過來，讓哀家好好兒瞧瞧！」

清瑤不由得輕呼了一聲，可他畢竟有求於人，雖覺不妥，但不得不從。

他緩步前行，走上高台，在鬼母座前站定，又屈膝跪好，自始至終，都是眼簾低垂，一臉的隱忍。

鬼母娘娘見他如此，不怒反喜，只覺得更是稱她心意，待得清瑤跪在眼前，她伸出一隻手來，染血一樣的指尖，在清瑤的臉上，深一下淺一下地摩挲。清瑤強忍著說不出的不適，和心下隱隱的屈辱感覺，可他抑制不住身子上細微的顫抖。

「嘖嘖嘖，不愧是盤古那老東西的眼淚化身，真真兒的細潤柔美，怪不得，玉衡放著堂堂的上神不做，冒死也要與你苟且。」

「嗯……」言及玉衡，清瑤難抑一聲哽咽，喉結滑動了兩下，鬼母的手指便撫在了那裡，隨著清瑤更難自抑的吞咽動作，反覆地撩撥。

鬼母將玉面少年郎的顫抖和不安好生地玩味，誘哄著說道：「清瑤，鬼府的鬼丹，可不是那麼好消受的，萬物皆分三六九等，鬼丹亦是如此，如若你肯做哀家的乖孩子，那麼哀家便把最上等的鬼丹賜你，可好？」

清瑤怎不知鬼丹的等次和效力之說？仙人服下鬼丹後，能令體內仙法皆轉化成鬼戾，還可成倍地加持，非但得以達成自甘墮落的心願，一入鬼族便是一身的鬼法，不知比做仙人時要厲害多少倍。

然體內如此衝撞，必要經歷一番痛苦，越是上成的鬼丹，其轉幻效力就越是柔和，服下後便可令痛苦減緩。先前他還僥倖妄想，鬼母興許能憐他赤誠，只要不賞他最下等的鬼丹便好，此番看來，鬼母這裡並無憐憫，只有屈從。

眼見鬼母的手滑過他的喉結，就要鑽進他衣領，他再也不願忍受，陡然偏過身子，不去看鬼母驚詫的神色，施施然一個拜扣，跪直了上身，低垂著眼簾，腦海里想起玉衡昔日的風骨，鼓起勇氣，朗聲說道：

「承蒙鬼母娘娘錯愛，清瑤賤身，怕髒了娘娘玉手！」

鬼母咬牙切齒，生生吞下怒火和淫/欲，轉臉換作陰險的冷笑：「好，你既虔心投誠，哀家便成全了你，讓你嘗嘗我鬼府最烈的鬼丹！」

清瑤心下寒涼，臉上卻堅忍鎮定，揚聲道：「多謝娘娘成全！」

鬼府向異族賞賜鬼丹，可是千年難遇的大事，更何況此番甘願墮入鬼族者，是個上三界里難得的玉面小仙。

雖說仙家將清瑤謫入凡間在先，清瑤又是自行投奔鬼族，然鬼母與上三界芥蒂悠遠，生怕來日被仙家怪罪惹得一身的麻煩，遂令屬下定要謹慎為之。

忘川源頭，清瑤面如冰霜，緩步拾級，登了「鬼三台」上。眼前那顆合抱粗的糙糲石柱，想必就是傳說中的「挫鬼柱」吧？

「清瑤！」身後的鬼吏沉聲一喚，他兀自發獃，不由通身打顫。

「你既是自願踏上鬼三台，便知墮我鬼族的後果，然，鬼母娘娘命我等再做提醒：吃了鬼丹，你的仙格便被打散，進而糅成鬼之戾氣，你便再不可回頭。」

清瑤坦然笑之，閉上眼，混沌的黑暗中，玉衡正看著他淺笑。

「多謝娘娘指點，清瑤既已決定歸附鬼族，便無怨無悔！」

鬼吏點頭，再無多言，吩咐左右上前，將清瑤押到「挫鬼柱」旁，實則清瑤無需勞駕他人，隻身闊步走了過去，背靠柱子站好，左右幾個小鬼兒將柱子上拴著的鐵鏈綁在他身上。期間，鬼吏苦笑著道：「亘古以來，但凡用上這『挫鬼柱』的時候，都免不了一陣鬼哭慘叫，咱們還是頭一回見著心甘情願上來的主兒。」

清瑤不動聲色，腦海里玉衡的影子更加清明，他甚至是含著些許期待，吞下了鬼吏捧上來的鬼丹。

不是不害怕，是以更專註地回憶與玉衡相伴的日夜，漸漸的就有了勇氣。

玉衡，我知道，我倆緣分未盡，我倆還能再見！玉衡，等著我！

鬼吏和一眾小鬼兒丟下綁在「挫鬼柱」上的清瑤，走下「鬼三台」後便仰頭屏息看著，台下早已聚滿了看熱鬧的鬼族，個個兒張牙舞爪、尖聲譏笑，等不及看那玉面小仙折損受苦。

玉衡，我不怕，較之你當年的雷刑遭際，我眼下受著的，算得了什麼？

可是體內的衝撞，痛苦得始料不及，清瑤意志堅定，也忍不住呻/吟了起來，受縛的身子劇烈地掙扎，他慶幸那些個小鬼兒綁得夠緊，才不至於被他掙斷了鎖鏈，令他前功盡棄。

玉衡，好在你未曾看到，不然你定會心疼。

無礙，若這便是再見到你的代價，就算再痛再苦，我豈有不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