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於濕冷之中騰起水霧，環顧周身，目光所及，一鼠目之人正瑟瑟發抖。

「你怕我。」陡然起身，長發沾滿泥水，掛上光裸後背，那感覺，實在不太好。

「這這這……衣……衣服……」那人身旁，並非燈籠火燭，卻有昏暗燈光，他雙膝跪地泥水坑中，躬身遞來上袍一件，於陌生人眼前裸裎相待，畢竟有礙觀瞻，古佳便伸手接受他的好意。

「感謝。」

這，乃是古佳睜眼的第一晚，是否吉日，又否吉時，他不太明白。眼前那人，外衣形制與自己的外袍不同，一頭短髮，卻省得終日扎作髮髻，現下，實在叫古佳羨慕不已。

「我我我我……我只為求財，從……從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還請大仙饒我一命！」泥水之中，那人忽然磕頭下跪，反而讓古佳無所適從。

「你不必如此。」將衣服前襟拉緊，古佳掙紮起身，「你且告知於我，今昔是何年月，我……又為何如此？」

那人顫抖著道出實情， 他本是一盜墓者，聽聞此地有一陰陽交匯之脈，多次打探之下，竟發現真有一墓…… 近日陰雨連綿，好不容易得一陰天下手，不料那棺槨附近土壤竟如此幹燥……雖說心覺不好，只怕得罪大人物……然而無奈重重賭債壓身，他也只得繼續。

棺槨埋藏不深，燈光漸漸發暗，他將那棺中纏繞紅色絲線之白骨隨意拋撒一旁，只顧搜刮往生財產。

挑揀之中，一線閃光將他吸引，原是白骨之上，一枚亮眼的翡翠指環正套於白骨指節之上。如今翡翠價格一日三變，節節走高，他怎能放過……

於是，當他轉動那枚指環，白骨上的絲線驟然收緊沒入，便在他眼前，化成了……這長發肉身。古佳低首，便看見了那枚陰陽扣般似乎可以轉動之物，他清楚記得，這指環，曾套於父親之手。

竟是……死了麼？彷彿昨日還與父親茶話家常，庭院深深，如自己這般病弱之人，竟不怕這空氣冷冽，若是死灰復然，卻也能說得通。

「就是這樣？那，我得感激你才是。」說這話時，古佳低垂雙眸，彷彿若有所思。

「就只是這樣！大仙饒命！我絕對沒有騙你！」那人慌張至極，多少有些滑稽。

忘卻死亡種種，眼前有這一人，也不算太壞。古佳提議之下，與那做賊心虛之人協商之下，墓中所得一分為二，只余留二樣傍身。

車有四輪，無馬也可前行，即便身處其中，古佳努力壓制自己好奇的目光，不露半點驚慌神色。

「要說現在，也不是那什麼碰見妖精就會嚇死自己的年代，過了一百好幾十年，您這樣突然從墓里醒過來，大概也不知道這些……」或許是古佳的平靜姿態，使那盜墓之人終於放下心防，兜兜轉轉，話便多了起來。

「如此，我便也可絞去這一頭長髮麼？」

「可以，可以，當然您留著，也很好看……」

不知那人如何運作，當墓中古佳從那人手上接過一張卡片，正不明所以，他竊笑道，「都託大仙您的福，我這些天總算賺到一筆，這是您的那份。也別擔心不會用，我這就教你，非常簡單……」那是一張存著巨款的無實名卡，尤到今日，古佳還是想不明白，究竟墓中有什麼東西值了那樣許多的錢。然而，畢竟哪個時代也好，哪怕是鬼，也不會與金錢過不去。只是那張嘴臉，我從此不想再看見。從此分道揚鑣，古佳頭也沒回。

走過一幢大廈前，那陰藍色的玻璃外牆上，印著古佳並不熟悉的外貌——沒有長衫大褂，而是T恤長褲，沒有長發高髻，卻得短髮蓬鬆。 時差百七十年，現世早已不是原本那般，長發幾乎已是女子專利，由此古佳也樂得輕鬆。

忽然，玻璃牆面印出一對男子，彼此交握的雙手引起古佳側目，如今，不僅異能夠性結成伴侶，同性亦可，社會的寬容程度令他咋舌不已。然而最怪的還不止這些，據那盜墓賊所言，如今社會之中，各類妖仙精怪早已不是傳說，而是現身天光之下，與常人共處人間。雖說怪誕，然對於古佳來說，並非不是件好事。

然而，無論如何，當他每晚零點化作枯骨一具，嗟嘆自己再不為常人，也難免唏噓。迷茫不可避免，然死而復生，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既然時光繼續，他不敢蹉跎。

一日夢醒，時至半夜時分。

那喚作「詹家鎮」的古鎮，如今已是他人口中耳熟能詳的旅遊勝地。古佳並非慕名而來，只是偶爾的記憶碎片，與那七拐八彎的青石板路，叫他親切不已。

然，父親的微笑不再，那店鋪比鄰而居的景點之中，只怕也不會再有他所識之人。

第一次遇到密爾時，正值古佳離開古鎮，以骨架之姿穿行夜幕之中。那記憶中的城鎮，早已面目全非，五味陳雜之下，他不知去路何方。這時，一蝙蝠劃過頭頂，悄無聲息，卻由眼前樹枝掛下一金髮碧眼之人，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會走路的骷髏，好像那些海盜電影里作假的一樣。」一口流利國語，更是出乎古佳的意料。

「……電影？」古佳歪歪頭，面上空洞與那倒置樹枝的男子的藍眼對視，「我不懂這些。」

「我原本，也不懂這些。」那金髮男子掉落在我面前站穩，深刻五官，笑起來格外好看，「我叫密爾，是個吸血鬼。」

密爾說，自己是一個吸血鬼大家族之長的血親，也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意思。他活了好幾百年，卻是個無話不談的自來熟，從那以後，與他相熟，漸漸化解著古佳對於這個世界的陌生之感，也一口氣加快了他融入這個世界的進程。

「今天，我帶你去辦最重要的身份證。」密爾扯著古佳的手，傍晚於大街上反覆穿行著，直繞得他眼暈。當他們推門進入一個24小時燈火通明的辦證大廳，空調正勁，古佳不由一顫，接著，又為眼前烏泱泱的人頭與隊伍所皺眉。

彷彿知道他的心思，密爾笑道，「我找了個朋友，現在過去，不用排隊。」古佳不懂這些，只是冒著一束束目光，一味跟著他繞開人群，走入一間單獨辦公室中。

「坐。」顯然，坐於電腦熒幕對面的冷麵美人，與密爾屬於同類。那樣冷著一張臉，冰冷的聲調以及慘白的皮膚，才有個吸血鬼的樣子，「叫我露C就好。」

「我先給你介紹一下。」就連說話也是平調，露C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如今的身份證，總共分為三大類——C類，是最普通的類別，標註為普通活著的人類，不參雜任何其他血統。B類，人類與其它血統的混血，或是活死人、殭屍，亦或攻擊力中低的其他血統人型生物。至於A類……」露C忽然抬頭，直勾勾盯著古佳，幽幽道，「這一類，都屬特發身份證，標註為攻擊力強或極強，能對社會產生較大影響的種類，多為政府特別關注的個體。若是遇到手持這類身份證的人，最好打起一百八十分的精神，不要輕易接近，更不能掉以輕心。」我被她盯得背脊發毛，只得獃滯點頭。

「那麼好，你，選擇哪一類？」美人轉而一笑，古佳恍如隔世。

「C。」不錯，我甚至不願承認自己的死而復生。

露C依舊隔著桌面直勾勾盯著我，「名字。」

「……古佳。」

「性別。」

「……男。」

「婚否？」

「沒有。」

「職業？」

「……無」

有密爾從中做保，拿到身份證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古佳盯著自己第一張短髮照片，若有所思。

走出辦證大廳時，古佳目光瞥到一旁唯一冷清沒有排隊的房間，緊閉的門上同時用幾種語言標註著「A類調查室」。遂忽然起意，問身旁金髮男子道，「密爾，你呢？你的身份證是哪一類？」

「我？當然是A。」那燦爛微笑，就連太陽也自慚形穢，古佳卻想起露C的警告，背脊發涼，不知作何反應。

自從有了身份證，我便算得真正融入這個社會之中，以最普通的人類身份。又有三月，苦讀之下，以我那百七十年未動的腦筋，加之對於人骨的了解，以及身前記憶的醫理基礎，竟以高於及格線的成績拿到了那張「骨科醫生及格證」。

「這工作，再適合你不過。」與密爾見面，大多都是下半夜時分，當他完成收集情報的工作，便會偶爾打擾我的清夢。

「你想過嗎？若是千百年這樣一個人生活下去，不會太寂寞嗎？」嘻嘻哈哈的外表，掩飾了密爾已是幾百歲的現實，只這一句，終於在我心中砸下重重漣漪。

於是，半年後，一個秋日下午，當我於西河岸救下那條奄奄一息的鯊魚，並得到一個動物心性的少年，不僅是由於憐憫，同樣也是因為我的小小私心。

為了給沙宇辦理戶籍與身份證明，我再一次找到密爾，面對他的揶揄曖昧，我守口如瓶。當那位面色冰冷的吸血鬼美人再次詢問，我為沙宇同樣選擇了C級身份。

「古佳。」當我將要離開，美人叫住我的腳步，「一定，要遠離A級身份。」

她，或許沒有表面上來得冰冷，自從莫名有了沙宇這個「家人」，我便開始悄悄打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