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寒月掛在梢頭，灑下冰冷銀輝。

宮中一處偏僻院落，一個綠衣侍女正有些焦急的在雕花窗外看著室內情形，手指不安的絞著衣袖。　

屋內女子罵道：「我怎麼會有你這樣沒用的兒子，我生你下來有何用，討不了你父皇的歡心。」

她隨手抓起桌上的鞭子，劈頭蓋臉的往一旁站著的少年身上打。

她看上去年紀不輕了，眼尾長出了細細的紋路，不過三十餘歲，鬢角就生了白髮，此時面色蒼白沒有血色，陪著那眼裡的扭曲恨意，看上去倒有幾分瘋癲。

那鞭子打在人體上的聲音如此之大，站在那裡的少年卻沒有動，一聲不吭的咬著唇，白皙面容上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片平靜無波。

只有每次被抽到的時候，才會微微的抖上一抖。

李明月在心底苦笑：該說幸好她久病在身，力氣不大嗎，打在身上雖然疼，但只會留下紅印，不會有傷。

四歲之前，他還是天潢貴胄的五皇子，他的母親是宮中最得寵的妃嬪之一的麗妃。

可就在四歲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麗妃與侍衛私通，被聖上捉姦在床，勃然大怒之下打入冷宮，四皇子雖然年幼，卻也被懷疑血脈不純，左右這孩子從小不哭不鬧，看著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活潑，長相與他不怎麼相似，加上對麗妃的疑心，被跟著關了進來。

春去秋來，八載光陰。

足夠把一頭青絲變成滿頭白髮，足夠把一顆心弄的千瘡百孔支離破碎。

這錦瀾宮裡，除了李明月和麗妃，只有個貼身丫環翠濃。

翠濃一直忠心於救下她性命的麗妃，一心報恩，雖然愛護李明月，但是卻懼怕麗妃，勸也勸不下來。

此時聽著裡面動靜，擔心的站在窗外往裡面看，咬緊牙關。

看著少年單薄的背影，忍不住感覺很是心疼。

麗妃打著打著，捂住胸口，喘著氣坐下，罵道：「滾出去，你這個孽種，你這個孽障，和你父親一樣，讓人噁心，滾出去。」

李明月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女人罵完，劇烈的咳嗽片刻，指尖溢出了血跡，沿著指縫一點點滴落。

翠濃見他出來，鬆了一口氣，把他拉到遠處牆下，為他整理好額間亂髮，道：「小主子，你沒事吧。」

李明月嗯了一聲。

翠濃心疼極了，道：「不要怪娘娘，娘娘也是個可憐人，你畢竟是她的骨肉，她...」

她原本想說麗妃病重，沒多長時間了，可還是咽了回去。

「她到底給了你生命，是你的母親，走，我給你上點藥。」

......

麗妃死的時候，已經入了冬。

直到死的時候，她都保守了那個秘密，從未承認過李明月的身份，李明月的生父，那個侍衛，早就死在了他和麗妃私通被發現的那一天。

下了一場新雪，雪花密密麻麻的撒下來，鋪滿庭院。

李明月去看了一眼女人的屍體，她已經很有些消瘦了，胸前還留著咳出的血跡，瘦削蒼白，哪裡像從前那艷冠後宮的佳人。

他沉默的站在床前，目光沉沉，看不出什麼情緒來。

翠濃剛好看見了，倒抽了一口涼氣，把手中水盆放在地上，跑進來一把遮住他的眼睛，拉著李明月跑出去，道：「哎呀，小主子，可別看了。」

等到了外面，她鬆開手，卻意外的看見少年仍舊是一副表情淡漠的臉，就像是裡面死去的，不是他的親娘，而是別的什麼人。

少年語氣淡淡：「她死了。」

翠濃心底一堵，泛起一陣酸澀，回答道：「嗯。」

李明月微微抿唇。

翠濃伸出手背擦擦眼淚，哽咽道：「再看看，我去聯繫內務府的人，小主子你在這兒等著，千萬別亂跑。」她裹緊襖，從門口出去了，在雪地上留下一連串的腳印，在風雪中消去了蹤影。

李明月盯著她的背影，微微垂眸，盯著足下的落葉發獃，想到屋裡女人的屍體，緩緩的靠著柱子坐了下來，卻說不清心情如何。

翠濃這一去沒有用多久便回來了，她跟著前面那幾個太監，在冷風中往這片許久無人問津的宮殿走來。

打頭的太監是副總管，喚作得喜，他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了看坐在門旁閉上眼睛微微淺眠的孩子，問翠濃道：「這就是麗妃的兒子？長的倒是討喜，按理來說妃子過世，孩子要交給別的宮的養的，我回去問問皇上，看看他老人家什麼意思。」

翠濃心下一喜，連連感謝道：「多謝公公了。」

這聲音吵醒了李明月，見他醒了，翠濃忙拉過他，向著得喜道：「小主子，這位是得喜公公。」

李明月喚了一聲：「見過得喜公公。」

得喜仔細打量他，眯了眯眼：「不敢當...奴才見過五皇子。」

沒有被這樣稱呼過，李明月一時不知道如何回覆，翠濃在一邊緊張的攪著手帕，卻不敢插嘴。

得喜也不多說什麼，拂塵一搭，沖身後擺擺手：「去，把裡面收拾收拾，等我看過屍體就去請示聖上。」他對翠濃道：「你在這等著，看好五皇子，你們就不必進去了。」

李明月站在外面靜靜的等著，不一會兒，麗妃的屍體裹著席子被抬了出來，新死的人，又是下雪的天氣，沒什麼氣味。

人走後，翠濃把李明月帶進他的房間，看著少年這麼多年來缺少感情的樣子，心底不由得有些不好受，幫他暖了暖手：「小主子，別多想，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少年開口，嗓音清越，猶帶一絲稚氣：「翠濃，她的屍體會被帶去哪兒？」

翠濃沉默一下：「小主子想聽實話嗎？」

「嗯。」

「娘娘是待罪之身，怕是會被拉去亂葬崗隨便埋掉，若皇上知道她的死訊，感念往日情分，怕是還會給她個體面點的去處。」

少年點了點頭，眉毛微皺，隨後便不再吭聲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翠濃抱住了他，任時間在等待中緩緩的流逝。

院中忽的傳來腳步的聲音，翠濃招呼著李明月走過去，新來的是兩個小太監，聲音尖細：「皇上宣五皇子正德殿覲見，隨身宮女隨行。」

雪，愈下愈大了，似乎昭示著王朝動蕩的開始。

李明月乖乖的被翠濃牽著手，跟在太監身後，回頭看了這座熟悉卻凋敝的宮殿。他的腳踩在雪地上，踩出的一長串痕跡，像風吹牽出的線，自宮牆中綿延。

又或者，只是從一個囚籠，走向了另一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