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圍成的百神祭所，內部是錐形空間，只看得到傾斜向下壓的山體，很有壓迫感。

四周都是嶙峋山壁，中間有個荒廢已久的祭壇，蓮花花瓣狀，旁邊有很多屍骨，蛛網暗結。

毒煙是從祭壇中間散發出來的，這是他們古老的懲罰手段——只要背叛者能夠在毒霧毒死他之前爬出山，就能逃過一死。

但古往今來，沒有人能跑得過毒煙，毒煙會一步步折磨受刑者，先是剝奪感官，讓人先啞後聾，最後雙眼失明，人間酷刑不過如此。

阮疆抬頭，看到圓形的天空，蔓延而下的是蜿蜒曲折的石階，他一步步踏了上去，似乎在做身為螻蟻的最後掙扎。

行至半山腰，那階梯突地斷掉一大截，阮疆只好以牙銜去束縛雙手的繩子，下方的毒霧像蛇一樣追逐著他，而他也漸漸開始出現幻覺，只是憑藉求生的本能抓住岩壁向上攀爬。

指甲被粗糙的岩壁刮蹭得向外翻起，指尖被沙礫磨得血肉模糊，蜿蜒出一個個血印子。

他眯眼看到了上方乍泄的天光，白得刺眼的光影彷彿走出一個英俊高大的身影，是他一生所逐的英雄，背叛信仰，拼盡性命也要守護的心上人。

然而天命不可違，下方的毒霧被風驅使，愈來愈快，沒多久就追上了他。

他沉浸在幻覺里，耳畔響起低語，似是誰在撕心裂肺地呼喚，「阿阮，我的阿阮！」

無盡的虛無與恍惚中，阮疆在想，自己究竟有沒有後悔過當時的選擇呢？

年少時，迷路誤闖百神祭所的殷越救過還是小孩子子，可憐兮兮任人欺辱的阮疆，那才是他們的初見，只是殷越這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知道了。

他將這個秘密獨自咽下，在這個心上人窮盡一生也找不到的地方，即將風化成深山裡無人問津的一具屍體。

生未能同衾相眠，死也未能同穴而葬。

「我此生所求，無非是能再得一碗雪地里的熱粥，可至死所得，不過烈酒燒喉的痛。」

阮疆拚死想要咽下喉嚨口翻滾的血腥氣與灼燒般的痛，不過一切只是徒勞，數不盡的血紛紛從他口中湧出，染紅了那襲似火紅衣，像是黑夜裡綻開的重瓣曇花，染了永不褪色的胭脂紅，美艷動人，卻美不過剎那。

在這荒誕如斯的世界裡，我最喜歡你，謝謝你贈我一場空歡喜。

他想道，整個人就如同墜入一場再也醒不來的美夢，夢裡有上庸城連綿不絕的大雪，有酒肆溫柔的燭火，還有餘溫尚存的粥。

只是岩壁上孤獨求生的他，再沒了聲息。

他的手屈成爪狀，死死抓住岩壁的突起，身體已然僵直，屈手的力量之大，痛苦非凡，卻死撐著不肯落下。

他仰著頭，睜大的眼眸里似有他的將軍，是個死不瞑目的姿態。

只可惜最後那絲光也沒能照進他眼裡，而他眼裡原本的光也隨著生命的流逝而歸於湮滅。

他最後的生命力被那些霧氣榨幹，在這個無人居住的洞穴流失殆盡。

他墜下，成為那千百腐爛屍骨里的一個。

幹癟染血的緞花從他衣袖口飄飛，最終落在他唇上。

他吻著它，陷入永世長眠。

他空有一身反骨，卻抵不過被強權肆意玩弄的命運，塵世太苦，拼了命地掙扎也沒能握住那點光與救贖。

浮世千載，似是也看透了世事薄涼，傾盆大雨瓢潑而下，澆滅了裊裊而起的毒煙。

可惜那個人再也不會醒來，這場由憤慨促發的大雨終究只成為寂寥天地間無人知曉的一場送別，盛大卻荒蕪。

雨下得太大，給世界攏上一層代表喪葬的白紗。

遠在上庸城的殷越從噩夢中驚醒，心口悸動，他風餐露宿在城郊，望向窗外那輪缺了角的月亮，心裡空落落地失了神。

他要過了很久才會知道，那個世界上最愛他的人已經走了，走得悄聲無息，永遠也不會回來。

城門外，隱約有金戈鐵馬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