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還是國喪期間，這綿延百年的傳統寒衣節卻是不曾停止。到了十月朝的夜晚，華燈初上，大燕的百姓就再次提著一盞盞小燈，帶著面具，夜遊在城鎮的街道上。

蘇幼混跡其中，毫不擔心自己會被發現——他上一次在白玉京還是在九年前，現如今物是人非，且不提蘇幼已經從稚子變作青年，即使是當年的蘇幼怕是也已經無人記得模樣了吧。

蘇幼一反常態，換上一身藏青色印花長袍，雪白的兔毛領，深深淺淺的繁複圖案，精緻卻不惹眼。他帶著半面狐狸的假面，執燈混在百千人之中，扮作狐仙妖精，攜著魑魅魍魎。他是最喜愛這種活動的，大家都熱熱鬧鬧的聚在一起，好像那些生離死別都不曾有過。

蘇幼越想越來興緻，他的步子漸漸快了起來，甚至哼起了歌謠。

「寒衣謠，寒衣謠，寒衣謠起百鬼忙。

百鬼忙，百鬼忙，百鬼忙歸故人鄉。

故人鄉，故人鄉，故人鄉里心彷徨。

心彷徨，心彷徨，心彷徨來人何往……」

寒衣百鬼夜遊街，本就是生者與死者的相會之地。活著的人對於九泉之下的心念之人懷著滿溢而求不得的思念，只能在這樣烏煙瘴氣的夜裡，借著寒衣燃燒的火光，存著一分虛幻的，想見到某人的希望。據說，只有真正強烈赤誠的心意才會被神佛察覺，與痴心人一個幻影。

鬼使神差地，蘇幼突然想起了這個怪力亂神的傳說，他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著，似乎下一秒就要從口中蹦出來了。

——在人群之中，他好像看見了楚玄。

楚玄……楚玄?！

太顯眼了！那個人太顯眼了！在所有人都扮作各種各樣花里胡哨的妖鬼時，就只有那一個人還是保持著原樣。一襲黑衣，柔軟的黑髮隨意地系著，面容慘白。他已經是十多歲少年人的模樣，可蘇幼只消一眼，就斷定那就是楚玄。

事隔經年，他的眉眼依稀可見當年的影子，冰冷的藍色，好像凍著冰山雪海。九年前，他就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自己的。

蘇幼就像是瘋了一樣，撥開人群，拼了命地去追那個鬼魂。在混亂之中，他的半張面具也被擠掉了，可他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

是你嗎？是你吧！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那個冰冰冷冷的山道里，這麼多年，連你的屍骨都沒能找到……這麼多年，我不曾為你做出分毫……明明你是唯一願意追隨我的人，即使我不配。

在他之前，在他之後，再不會有人能夠予蘇幼這般真誠的情感了。

蘇幼逆著人潮向前走，毫不理睬周圍罵罵咧咧的埋怨。他越走人就是越稀少，到最後他的面前已經是一片漆黑，再無人掌燈了。他一個不慎被黑暗中的什麼東西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趕忙抬頭，眼前是真正的黑暗，一絲影子也沒有了。

跟丟了……嗎。

蘇幼不甘心，顫聲問道:「你就在這裡對吧?」

你在怪我當年沒有救你，沒去接你，沒有回應你對不對?那麼多年未見，現如今，連魂魄都不願相認嗎？

「……你是我的幻覺嗎？」

你是對我欺名盜世的懲罰嗎？

寂靜了很久很久，久到蘇幼覺得根本就沒有人在這裡時，黑暗中響起了窸窸窣窣的動作聲。有人在蘇幼的身邊蹲下來，一隻手攬著他的肩膀扶起來，讓他靠坐在自己身側，另一隻手輕輕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似乎即使在黑暗中，那人也擔心被看到面容。

蘇幼緊張起來，一動也不動。這樣近的距離，只要那人願意就能輕而易舉地置他於死地，那麼，他為魏澤苦心孤詣想出來的完美計劃就毀於一旦。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根本就沒有這樣衝動的資格啊！

「你……」

那人突然用遮住他眼睛的那隻手撫摸上他的面龐，細細地摩挲。細長的手指撫上他的額角，眉眼，鼻翼，最後停留在嘴唇上。

「溫熱的。」他開口，聲線是有磁性的少年音。

廢話。

「軟軟的。」那人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用力地按壓起來。

蘇幼覺得自己的下唇肯定已經紅腫了。這樣的動作太曖昧了。

「……活的?」

你那個上挑的尾音是怎麼回事啊啊啊?這顯而易見的一點需要用疑問的語氣嗎！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去，蘇幼的視力漸漸恢復了，他開始能看清眼前的這張臉。蘇幼最先看到的，是一雙淺藍色的、閃爍著一點一點微弱光芒的眼睛——像極了楚玄。蘇幼被這個荒唐的念頭震驚，整個人都僵住了。不過很快，更加讓他不知所措的事就跟著來了。

眼前的「亡靈」用雙手近似虔誠地捧著蘇幼的臉，微張開嘴對著蘇幼狠狠地吻了下去。那人的舌尖認真地流連過他唇瓣的每一寸，似乎竭力地感受著他的每一絲甘甜。

蘇幼整個腦子都炸開了。他這是被強吻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掙紮起來，可那人一察覺到蘇幼的反抗，就立刻扣緊了他的後腦，不斷加深這個吻，即使是被咬了舌頭也不管不顧。

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過了一會兒，「亡靈」終於放開了他。蘇幼被吻得有些頭昏腦脹的，但還是竭力保持著清醒。蘇幼覺得今晚的一切都過於虛幻了，他已經開始懷疑，在夢中是不是也會有觸感。

蘇幼喘息著開口問道:「你到底是……」

「亡靈」沒有回答。他用那雙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的冰藍色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忽然就淌出兩行清淚來。

太奇怪了，這一切都太奇怪了。蘇幼幾乎就斷定這就是一個夢了。在闊別九年之後，楚玄的魂魄入夢。也許枉死在那荒涼山道里的小小魂靈心有不甘，在白玉京獨自徘徊了這麼多年，等著一個回應。

大燕的傳說里，在十月朝百鬼夜行之際，只有極少數心中足夠堅定且足夠幸運的人，能夠被神明眷顧，見到與自己生死相牽的亡者。

一定是魔怔了……蘇幼伸手抱住眼前的少年，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背，就好像是在抱著很多年前為他孤獨浴血奮戰的，脆弱的小孩。他口中喃喃細語，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沒事了，沒事了……我找到你了。我接你回家……」

蘇幼其人，欺人欺己，滿口荒唐。天大地大，他自己都沒有一個歸處，又怎能許諾帶別人回「家」?

可眼前的少年分明就是信了。他呆愣了一會兒，然後用力回抱蘇幼，把人勒得緊緊的，似乎想要感受著懷中人的體溫。

「……傻鬼。」蘇幼在心裡說。

是個傻鬼了。當年，蘇幼只是舉手之勞，替他解了一個小小的圍，他就願意死心塌地追隨，甚至把命也交了出去。那日，在冰涼的細雨中，他是不是感受著自己的血一點點流出來，看著遠方絕塵而去的馬車一點點消失?有沒有很痛苦?有沒有怨恨蘇幼?

……有沒有後悔遇見他。

心中諸多疑慮，蘇幼一個都不敢問出口。

就這樣僵持了許久，蘇幼似乎聞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香氣，緊接著，沉沉的困意就浮了上來。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蘇幼似乎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