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再緩緩睜開，陳天華無奈至極。

「成景，你說得對，子仰當日年少、沒受住誘惑，也沒想受住誘惑，我與玉梅兩情相悅。子仰很後來才悟出你有點那心思。不是不歡喜你，也沒有厭煩你，至今也沒有，只是、子仰沒往那方面想。」

「我為人頂天立地，從不獻媚，不會為了誑你救我兒這般言說。我隱世多年，若知曉老和尚已往生、如今你是當家師，我必不會來。我去崇寧寺吧。」

「很後來？」

「走過了那杜撰城，才明白這些。」陳天華有些不好意思，為自己的蠢笨不解風情。可當年那是在大名城啊，偶有那喜龍陽的，也是檯面下的事兒，他一個少年堡主哪會想得到，他當人家是好友，人家一門心思想給他睡呢？

「哦？」釋來懷神色不明，「這隔壁的南疆小城？當朝最特殊的府城？和哪個少俠成雙對了？」

「當年只為躲人追殺，沒多想便闖了進去，還在山上安了家，可能老了吧，沒人理會我，我這兒子倒是招惹了一兩個。」陳天華訕訕。

釋來懷臉上的不明神色如雲般緩緩消散，唇角還幾不可見的勾了勾，腹誹著，就你這榆木脾性，有人對你有意思，你也不知曉。

「你不知我出家之事？」

「不知，送了你喜貼，也沒迴音相賀，喜宴也沒來，我還甚是生氣，一直在門口候著與你喝一杯。玉揚還生我氣，說此等日子還顧想著義氣。」陳天華嘆了口氣，「後來，家散了，這些年都在傷懷和教養兒子中糊裡糊塗過著，陳家堡那些喧鬧往事，想起來就心疼，索性都不敢回想了。」

陳天華看了一眼釋來懷，往事真的並不如煙，當年，成太守公子成景看他時一眼一眸的風情，彷彿如在眼前。

當年他真的不解風情，總想，那成公子，俊俏成那模樣，為甚總纏著他、為甚家裡廚子煮了道好菜也要親自騎著快馬拿過來給他嘗嘗，為甚總那般看他。如今想來，每一眼如一個眼刀啊。

當年，他和老堡主拜會成太守後還沒走出廳堂，便見橫刺里衝出一個俊俏少年，拉起他的手：「陳子仰？我候你多時了，你終於過來會我爹爹了，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從此，那少年帶他吃遍了大名城的食肆，總是一路走一路唧喳說個不停，像這輩子所有的話都攢在他面前說似的；

從此，學了一首新曲，便定要過來撫予他聽，生生把他個不懂音律的聽成了個略懂的，那少年便時常故意彈錯，然後精準的抬臉候著他抬頭一顧；

從此，明明身手不比他差，一把長劍舞起來漫天劍氣如虹，卻總央著跟他學陳家劍法，每天幾乎必來一趟陳家堡；

「陳子仰，你小我一歲多，怎比我還高大？這不公平。你和老堡主差不多高了誒？」

「陳子仰，你別走那麼快，等等我，陳子仰，我帶你去吃牛肉燒餅，那家燒餅好吃慘了，今晚碧翠酒樓設宴，子仰你一定要來，我撫琴與你聽。」

後來，陳天華晉陞堡主了，再後來，身邊有了林玉梅和林玉揚了。

那人，哪怕被驕橫的林玉揚言語欺辱惡作劇作弄忿忿離去，隔天也還是歡歡喜喜的跑來找他，俊俏的臉上一雙圓黑咕錄轉的大眼睛，笑起來像個瘦臉版的善財童子。

可他，素來護內，因林玉梅的關係，對林玉揚也分外愛護，從不曾為此說道過林玉揚，讓成景吃了不少暗虧，受了不少委屈。

那人文武兼修，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喜美食，性子極好，整日里俊俏俏的笑，身子秀頎，穿甚衣袍都好看得像畫上的人兒一般。

如今，胖臉圓圓，是有點萌，但和俊俏已相去甚遠了。

一陣輕微的冷場，各懷心事。各自緬懷著那段絢爛、於各自意義又頗不同的日子。

「無需找崇寧寺，他們沒這能耐，也不會有這心意。陳子仰，你記得我是成景，便夠了。」釋來懷看著遠處裊裊的香煙，胖成這般模樣，這人還能認出他，夠了。

記得、便夠了？陳天華如遭天雷。

「你為、為，而出家？」陳天華嚅喏半天，因緣究竟的那個關鍵詞始終說不出口。

此刻，他無比後悔適才輕浮的說出那句「往事並不如煙，如屁」。起先以為是故人有意捉弄他，如今，他想，應該是命運在捉弄他、他們。

「想甚呢，你是身手好了些，俊帥了些，俊笑撩人了些，狂傲有個性了些，為人有意思了些，但不至於此。」

釋來懷胖胖的臉上又擠出萌萌的笑。

但陳天華笑不出來，嘴唇哆嗦半天，心裡堵糟糟成一團，甚言語也說不出來。

陳天華比陳洛，心思更純樸良善，平生又最為難生受人情意。

他受不了，那麼俊俏的少年郎因他選擇了暮鼓晨鐘，一幕幕往事如揭開謎底盒子般跑出來撩刺著他，最後竟是咬咬牙，溜出了一句：「成景，跟我走，我髮妻往西了。」

釋來懷身形重重一顫。轉頭緊緊盯著陳天華看，「她何時走的？」

「洛兒還在襁褓時，我至今無續弦。」陳天華臉色慘然。

哦，如此。釋來懷垂首無語，說不出是喜還是悲愴，至今無續弦，也不是為了他。說到底，還是為了那女人、這孩兒。

陳天華明白，成景為甚鬱郁，但他給不了任何解釋。因為，事實就是這般。這世上，於他最重要的，就是髮妻林玉梅和獨子陳洛。

成景茫茫然的想，如若當時，他不出家，幾個月後他便有個再次靠近陳天華的機會？那機會最終會開朵什麼花？結個什麼果？也未知，但至少能再靠近這人吧？只是，這世上並無「如若」。

青燈古佛。這是他的命。

路是自己選的，選了便必須走下去。

不管陳天華守不守寡，成景都回不了頭。

佛在西天看著，他在甫團這邊跪著，因果報應，在地獄候著。

「你且在外面等著吧。」釋來懷擺手示意，轉身欲走進廂房。

「成、成景。」陳天華往廂房內望瞭望。

「放心，我佛慈悲，我不會害他。青燈古佛，是我此生的命了。從今，我不求西歸極樂，我求來世，你歸我所有。」釋來懷望向大雄寶殿的方向，我的佛，你會成全我麼？成全我今生不可得的念想？

本以為再不見到了，心死了，卻偏又再見著了。還讓心思給他知曉了。今生也算無憾了吧？

這話也忒重了。

陳天華整顆心重重一顫，彷彿要顫出身外。

出家人修行終點便是西歸極樂，不求西歸極樂，基本已是廢了修行。

重如山的情，陳天華近乎無力承受，他只能喃喃回應，「我許你來世。」

正欲推門的成景聞言，一怔，悠悠的問，「是因甚許我？」為你的獨子有求於我？因這救子的恩情？還是？

「因你。只，因你。成家二公子，成景。」陳天華閉上眼，咬著牙憋出了這句。他再直，在此刻也只能順隧的彎了。

好。

因你這句，我救你獨子，幫你修復他經脈，再給他我這萬佛禪寺只存一顆的護筋丹，再將我苦修得來的功力渡些給他，因你許了我來世，因他是你獨子。

成景深知因果，如何不曉得，來世並不是當世人一句話便作數的。來世轉人道或畜道，還是未知數呢。

可是，成景認陳天華這句話。有這話，便夠了。

十六歲的他，大名城太守二公子，初識狂傲俊帥吊炸天十五歲的陳天華，當年大名城的天、雲、花、草、樹，都可作證。後來林玉梅和林玉揚出現了，那林玉揚總欺負他，而陳天華看著他，眼裡內容複雜，卻始終不曾為他說道林玉揚。

後來，陳天華訂親了，他知道一切皆如落花與流水，可他一顆心早收不回來，再也放不到別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