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廝守的除夕夜，相愛的情侶纏綿床榻，用最親密的方式互訴愛意，盡歡後，疲倦的兩人很快進入了夢鄉。

凌晨兩點，海城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去衛生間小解完，回到卧室才發現程清泉不在床上。

「清泉？清泉？」

海城睡意全消，穿上睡衣在家中尋找，他找遍了客廳餐廳，最後在次卧床邊看見了程清泉的輪椅，程清泉躺在次卧床上，被子蒙住了全身，海城怕他這麼蒙著頭睡會悶壞，輕手輕腳走過去掀開了被子。

「清泉，這是怎麼了？！」

看清被子里的程清泉後，海城驚呼出聲。

程清泉臉上滿是冷汗，額前的劉海全都汗濕，他咬著枕頭邊角，眉頭緊皺，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整張臉異常蒼白，下唇大概是被自己咬破了，嘴邊和枕上都沾了血跡。

海城輕輕將枕頭邊角從程清泉口中抽出，再用紙巾擦幹他臉上的汗與唇邊的血，程清泉緊閉雙眼，痛苦地喘息，身上的衣服也全都被汗打濕。

「清泉，哪兒不舒服嗎？啊？」

海城坐上床，將程清泉摟在懷中，輕輕拍著程清泉的臉，試圖喚醒他：「清泉，你醒醒，告訴我哪裡疼！」

程清泉微微睜開眼，他聽得到聲音，雖然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但他知道是海城在說話，右腿的劇痛讓他無法思考，他意識模糊，拉著海城的手臂說：「海城……他們在……在鋸我的腿……好痛……」

「鋸你的腿？」

海城不明白意思：「沒有啊，沒有人在鋸你的腿，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們在鋸我的腿……割我的腿……好痛……好痛……啊……」

一陣劇痛襲來，程清泉抓著右腿不斷喊疼，海城連忙掀開被子查看他的右腿，右腿截肢面並沒有受傷也沒有流血。

「沒有人在割你的腿，清泉，你醒醒，那是噩夢，不是真的！」

海城左手摟著程清泉，右手摸上右腿截肢面，想替程清泉揉揉。

程清泉揮開他的手，喊著：「不要！不要碰！啊……」

「清泉，你這到底是怎麼了？！」

程清泉又疼出了一頭冷汗，緊閉的雙眼不斷流出眼淚，海城不敢再碰程清泉的腿，只能揉著他身體的其他部位，幫他轉移注意力。

「海城！」

程清泉突然緊緊抓住海城的衣服。

海城趕緊回答：「我在我在！」

「求你……」程清泉痛苦地哀求：「不要讓他們鋸我的腿好不好？我好痛！好痛……」

「沒有人在鋸你的腿啊，清泉，你醒醒，別怕！那不是真的痛，那是噩夢。」

程清泉痛苦的樣子讓海城焦慮心碎，他不斷安撫著程清泉，可是疼痛卻沒有絲毫緩解的跡象。

慌亂中，海城想起了柯允之，他連忙扶程清泉躺好，去主卧找到手機，撥通了柯允之的電話。

「允之！他……他一直在喊疼，他說右腿疼，可是右腿沒有傷口，他說有人在鋸他的腿，沒有人在鋸他的腿啊！怎麼回事？啊？」

海城語無倫次的描述，讓被手機鈴聲吵醒的柯允之一頭霧水。

「城子，你在說什麼？你別急，說清楚。」

「他的右腿十年前就截肢了，他現在腿沒有受傷，可他一直在喊疼，疼出了一身汗，他腿上明明沒有傷口啊！」

「截肢？誰截肢了？截肢的話，那是幻肢痛吧。」

「幻肢痛？那是什麼？」

海城緊皺眉頭，完全理解不了幻肢痛是一種怎樣的病症。

「幻肢痛就是截肢患者經常會出現的一種疼痛癥狀，哎呀，電話里說不清楚，你在哪？我過去。」

「好好，你快過來，在南京路瑞京花園11棟2單元702，快過來！」

海城按掉電話，回到次卧，摟著程清泉不斷安慰：「清泉，沒事了，沒事了，醫生馬上就來，馬上就不疼了……」

路面有積雪，柯允之開了近四十分鐘才到程清泉家，中間海城撥了五六個電話催促，程清泉的疼痛一直沒有緩解，額頭的冷汗擦了又不斷溢出，海城抱著他一刻也不敢放手。

門鈴一響，海城立刻跳下床拖鞋也顧不得穿，衝到客廳焦急地打開大門，柯允之進門要換鞋也被他阻止。

「換什麼鞋，快去看看他！」

海城拽著柯允之的圍巾，將柯允之帶到次卧，掀開被子捋起程清泉的褲腿，露出右腿殘肢。

「你看，腿上沒受傷，他卻一直喊疼，衣服都濕了，你快給他止疼！」

柯允之查看完情況，從醫藥箱里拿出藥和針劑，對海城說：「倒點溫水來。」

「好！」

海城跑進廚房，倒了杯溫水端到次卧，柯允之已經準備好了針劑，正準備給程清泉注射。

海城皺著眉問：「這是什麼針？」

「安眠的，他這麼痛下去不是辦法，讓他睡一覺，水倒來了嗎？」

「倒好了。」

「你先喂他吃兩顆藥。」

柯允之遞給海城兩顆藥，再幫他扶起程清泉。

「清泉，來，吃藥，吃完藥就不疼了。」

海城將藥喂進程清泉口中，程清泉配合地喝了兩口水，努力將藥咽進喉嚨，他還有一些意識，知道海城在救他，他只是疼得做不了回應。

吃完藥，柯允之給程清泉打了一針，打完針，他又給程清泉嘴唇的傷口上了點藥，針劑發揮了作用，程清泉慢慢睡著，緊皺的眉頭也漸漸舒展。

「城子，你先給他擦個澡換身衣服，濕的衣服睡了會感冒，家裡有電熱毯的話，找床電熱毯給他鋪上，開個低檔，鋪在腿下的位置就行，給他的腿保暖，我去客廳等你。」

柯允之叮囑完，收拾好醫藥箱去了客廳。

海城從衣櫃里找出電熱毯，開了低檔，鋪在床單下程清泉腿睡的位置，又去浴室擰了把熱毛巾，給程清泉擦了個澡，換了套幹凈睡衣。

程清泉睡得很熟，臉上的表情也很放鬆，海城為他蓋好被子，關上燈帶上次卧房門，柯允之坐在客廳等待，海城去廚房泡了兩杯鐵觀音端到茶幾上。

「你上次說的骨癌患者就是他吧？」

柯允之摸了摸茶杯，杯壁有些燙，他收回手看向海城。

「嗯……允之，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是幻肢痛，能把人痛成這樣。」

海城坐到沙發上，一臉焦慮地等待柯允之的解釋。

「幻肢痛是截肢患者很常見的一種癥狀，肢體沒了，神經中樞覺得肢體還在，就用痛覺代替了原本的感覺信號。雖然是神經上的問題，痛可是實打實的痛，痛得嚴重的，有人因此想不開要輕生……所以平時一定要注意保養，盡量減少發作頻率。」

「………」

聽完柯允之的話，海城沉默了，他以為程清泉是噩夢沒醒出現了幻覺，可是柯允之卻告訴他，那是實打實的痛，還有人痛到想要輕生。

海城無言地盯著桌上的茶水，心疼無法疏解。

「現在冬天天氣冷，幻肢痛更容易發作，還是要多注意保暖，一會我留兩盒止疼藥給你，不過藥也沒什麼大作用，幻肢痛在醫學上還是個難題。」

「允之……」

海城頹然地低下頭：「我以為他的痛已經停留在過去，誰知道……還會有這樣的問題……」

「你也別太擔心了，你說他已經截肢十年，那這個問題應該也已經伴隨了他十年。他沒有做出輕生的舉動，說明意志很堅強，這也不是每天都會發作的，時間跨度長的，幾個月痛一次都是有可能的，一會他醒來應該就沒事了。」

看著海城痛心的表情，柯允之感到很意外，他一直認為以海城的外貌家世，將來會愛上一朵傲慢的人間富貴花，沒想到最後讓海城丟了心的，會是這樣一位不被命運眷顧的男人。

柯允之看了眼手錶，拍拍海城的肩膀，拎著醫藥箱站起身說：「城子，那我先回去了，老婆還在家給我等門，她不給我等門，我回去狗會叫，大半夜的吵到鄰居。你別太擔心，他睡醒就沒事了。」

「哦……」海城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謝謝你了，允之，大過年的跑一趟。」

「謝什麼，有事隨時給我電話。」

「好，你開車慢點。」

送走柯允之，海城覺得口幹舌燥，他喝光了杯中茶水，拿著玻璃杯去廚房清洗，站在水池邊，想起剛才程清泉痛苦的模樣，他鼻子一陣發酸，洗了把臉將眼淚憋了回去。

程清泉睡得很香，海城輕手輕腳坐到床邊，輕撫他的頭髮。

海城知道，這十年裡每次程清泉幻肢痛，一定都是一個人蒙著被子忍耐過去，沒有人陪在他身邊，心疼他，照顧他，他也許就是痛暈了過去，第二天醒來又繼續帶著溫柔笑容去給學生上課。

在一起快一年了，海城今天才知道幻肢痛的存在，他深感自責，拿著手機，打開引擎搜索『幻肢痛』，一條條點開看。

網上有很多患者深受幻肢痛所苦發帖求助，也有醫學網站的科普，用的字眼都是：痛不欲生，痛得死去活來，意志被摧毀，夜晚疼得無法入睡，崩潰得恨不得立刻自殺，電擊，火燒，針刺，重壓，切割般的劇痛，各種藥物治療往往無效，至今醫學界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

「難怪你會一直說有人在鋸你的腿……」

放下手機，海城撐著額頭，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明白，身有殘疾生活已經很艱難，為什麼還會有這種病痛折磨他們，這簡直沒有道理。

海城想不通，想得腦子都亂了，折騰一夜很是疲憊，睡意襲來，他躺到程清泉身邊，握著愛人的手慢慢進入了夢鄉。

年初一氣溫驟降，又下起了雪，海城一早被手機鈴聲吵醒，迷迷糊糊按下接聽，電話一通，父親海中耀的呵斥聲劈頭蓋臉傳來。

「臭小子，現在過年都敢不回家了啊？你媽想你想得年都沒過好，哭了一晚上，別跟我說你加班，我問了你們江局，壓根沒加班這回事，你現在就給我滾回來！」

海城立刻清醒地坐了起來，他自知理虧，聽說母親哭了也很心疼，語氣十分乖巧。

「爸，我有事，過兩天再回去，你讓媽接電話，我安慰安慰她。」

「電話里安慰有什麼用！你快回來，你在哪？我讓司機去接你。」

「爸……我真有事，回不去，你讓媽接個電話吧。」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隔了十幾秒，母親蔣嵐接了電話。

「城城，你怎麼騙媽媽啊，你說要加班，可是你爸問了你們局長，你不用加班啊，你到底在哪兒？」

「媽……」

海城深感愧疚，輕聲向母親致歉：「對不起，我說加班只是不想讓你擔心，是我有位朋友，他一個人過年很孤單，我陪陪他，後天我就回去看你。」

「什麼朋友？是不是……女朋友啊？」

一說到女朋友，蔣嵐的語氣立刻從擔憂變成了八卦。

「呃……嗯……」

海城支支吾吾給予肯定。

蔣嵐驚喜地在電話那頭歡呼：「中耀！城城交女朋友了！城城，什麼樣的姑娘啊？乖不乖？漂不漂亮？做什麼工作的？」

「嗯……特別好看，是位老師。」

海城側頭看向躺在身邊的程清泉，他沒說謊，他的愛人確實特別好看，還是位老師。

「老師這個職業好啊，她家裡怎麼樣？爸爸媽媽做什麼工作的？要找那種家庭合睦的哦，雖然我們家不要求對方家世多好，但和睦生福氣的，不能不看重。」

母親的話海城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他怕露出破綻，趕緊試著結束話題。

「媽，你先別問那麼多，我們剛在一起，要給我們一點時間相處啊。」

「好好好！」

蔣嵐連連點頭：「你交女朋友，媽媽最開心了，對人家好一點，聽到沒？」

「知道了，媽，你別哭了，過兩天我就回去看你。」

「哎呀，你不用回來了，好好陪女朋友，要回來兩個人一起回來，行了，掛了啊！」

蔣嵐說完，心情愉悅地掛了電話。

海城將手機扔在床頭，趴回床上，查看程清泉的情況，程清泉已經醒了，眨著大眼睛對他笑。

「昨晚嚇到你了吧，是不是有醫生來過？」

程清泉伸手摸上海城的下頜，海城剛起床沒刮鬍子，下頜觸感有些粗糙。

「是允之，他來給你打了針。」

「大過年的，麻煩人家了。」

「清泉……」

海城握住程清泉的手，擔心地問：「你的腿……還疼嗎？」

「不疼了，不是經常發作的，你別擔心。」

海城盯著程清泉溫柔的笑顏，他知道，昨晚那個拉著他喊疼的程清泉，是疼到失去理智的程清泉，今早這個笑著說不疼的程清泉，才是他以往熟悉的樣子，永遠都用笑容掩飾一切，哪怕是在他面前。

他想要的是程清泉在他面前肆意任性，無所顧忌地撒嬌，可也許是已經養成的性格難改，又或許是他沒有給足安全感，他愛的人依舊習慣於獨自隱忍傷痛。

海城頹然地垂下眼眸，眼神中滿是挫敗與心疼。

感受到海城的情緒，程清泉想要緩和氣氛，微笑著調侃：「海警官真是艷福不淺呢，除了我這個男朋友，還有一個女朋友。」

「你聽見了？」

海城苦笑一聲，摟過程清泉說：「女朋友沒有，男天仙我倒是有一個，是我向老天爺求來的，一等一的天仙。只是這位天仙太不聽話，腿疼也不知道叫醒我，一個人默默忍著，讓我好心疼。」

「我怕吵醒你嘛……」

程清泉的語氣難得帶著撒嬌意味，軟軟糯糯的，讓海城很受用。

想起昨夜的情景，海城眼圈泛紅，嘆息一聲叮囑道：「下次再腿疼，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無論我是在睡覺，還在上班，你都要告訴我，讓我陪你一起面對，知道嗎？」

「嗯……」

程清泉靠在海城胸口輕輕點頭，他不想海城難過，轉移話題問：「你真的不回家嗎？要不還是回去一趟吧，你爸媽肯定很想你。」

「他們本來是挺想我的，一聽我有了女朋友就不想我了，他們現在肯定聚在一起，各種猜測我和女朋友的愛情故事。」

「按規矩，年初一你該回去給爸媽拜年的，你還是……咳咳……」

室內溫度有些低，程清泉話沒說完，捂著胸口咳了起來，海城連忙拉過被子將他裹緊。

「清泉，我們今天就搬到我那去吧，你這的室溫還是太低了，中醫說過，你這體寒咳嗽的毛病，一定要注意保暖。昨晚允之也說，你的腿不能受涼，否則還會疼的。」

「今天就去？今天年初一，外面還下著雪，過段時間再搬吧。」

「你啊……」

海城無奈地捏捏程清泉的臉：「你從年前一直推脫到現在，再拖冬天都要過去了。你每天都咳嗽，還有你的腿，你都不知道昨晚看你疼成那樣，我有多心痛……你需要保暖，我那有地暖和按摩浴缸，室內很暖和，你沒事也可以泡澡驅驅寒，對你的身體很有好處。」

說到這，海城覺得不能再拖，坐起身一臉堅定地喊：「行，那就這麼決定了，搬！」

程清泉被海城視死如歸的表情逗笑了，海城如此堅決，他也只能妥協。

「好，搬就搬吧，聽你的。」

得到程清泉的同意，海城立刻穿好衣服，拉開衣櫃開始收拾行李，他那什麼都有，帶些換洗衣物就行。

「輪椅和拐杖也要帶去吧？」

程清泉坐在床沿輕聲提醒，他的居家生活是離不開輪椅和拐杖的。

「不用，我那都給你買了新的。」

「什麼時候買的？」

「去年……」

海城邊疊衣服邊回想：「在一起沒多久的時候吧，門檻也改造過了，我那空間很大，你可以不用拄拐杖，在家坐輪椅去哪都很方便，沒有阻礙的。哦，對了，我還給你買了個車位，方便你停車。」

海城的體貼讓程清泉很感動，他微笑著低頭，輕輕揉捏睡褲下的右腿，昨晚一夜折騰，他的右腿截肢面還有些隱隱作痛，去有地暖的地方住，對他的身體確實是有好處的。

他心中還有些忐忑，怕給海城添麻煩，他孤獨慣了，怕給任何人添麻煩，即便那個人是深愛他的海城。

可正在收拾行李的海城是如此高興，笑得露出虎牙，歡快地哼著小曲，於是他也強迫自己釋然，別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