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點，程清泉的胸口一陣劇痛，從睡夢中驚醒，坐起來咳了幾聲，怕吵醒海城和卷卷，他按耐著胸口不適，坐上輪椅滑到公用衛生間才繼續咳出來。

他連咳了好幾聲，咳出一口痰吐在馬桶中，他本沒有注意自己吐出的東西，但口中濃烈的腥甜讓他不得不留意，馬桶中，他吐出的痰帶著鮮紅的血塊漂浮在水中，將周圍的水慢慢染成淡紅色。

他盯著那刺目的紅，眼睫顫動，抓緊了輪椅扶手。

呆坐了許久，程清泉才回過神，沖幹凈馬桶，在洗手池接了杯水漱了漱口，回到床上，看著熟睡中的海城和卷卷，他緊張得心臟砰砰亂跳，害怕得渾身發抖。

胡思亂想了好一會，他不想太過悲觀，吐血不一定是癌症複發，或許是胃出血，又或許只是喉嚨破了。

他想起了兩個月前照的胸部CT，他一直忘了去拿，他想，明天先去醫院一趟吧，別自己嚇自己，要悲傷，要絕望，等有了檢查結果再說。

失眠到天亮，程清泉沒有叫醒海城和卷卷，做好早餐，在餐桌上留了張紙條，匆匆出門去了醫院。

到達腫瘤醫院，他先去放射科拿了上次檢查的CT報告，報告都是裝袋放在取報告處，病人自己翻找，醫院最多隻給保留三個月。

程清泉的報告已經兩個月沒取，放在最底下，找了好久才找到，他不敢看結果，拿著報告袋，找到了上次替他看診的徐浩洋醫生。

徐浩洋看了報告單，問他的第一句話是：「為什麼現在才來拿結果？」

「我……我忘了……」

程清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雙手握拳垂在膝蓋上。

徐浩洋重重嘆氣，表情很嚴肅：「你現在有什麼癥狀嗎？」

「昨天半夜咳嗽，痰里有血塊。」

「這樣吧，你先去照個肺部增強CT，做個氣管鏡，再抽血做一下腫瘤標誌物檢測，這是兩個月前的報告了，我要看看你現在的情況。你來得早，下午就能出結果，早上沒吃東西吧？做氣管鏡和腫瘤標誌物檢測都要空腹。」

「沒吃東西，徐醫生……」

程清泉急切地問：「我的病很嚴重嗎？是……是肺癌嗎？」

「如果是兩個月前的這份結果，以我的經驗判斷，很可能是最早期的小細胞肺癌，能及時發現真的很難得，很多患者年年體檢，發現的時候都已經是晚期了。你上次做CT查出來，本來是件很幸運的事，可是現在已經過了兩個月，這個病發展速度很快，癌細胞倍增時間只需要28天，現在進展到了什麼程度，很難說。」

徐浩洋深感遺憾地問：「你到底為什麼隔了兩個月才來拿結果？這種事怎麼能忘了呢。」

「我……」

程清泉真的忘了，海城受傷的這兩個月，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海城身上，他的身體與往年冬季相比，也只是咳嗽乏力更頻繁了些，他以為那是因為照顧海城沒休息好導致的。

「徐醫生，如果是小細胞肺癌，還能活多久？」

程清泉的臉色很不好，他有預感情況並不樂觀。

「這個病如果是最早期，可以手術的話，痊癒都是有可能的，五年生存率高達百分之七八十，可是你現在已經出現了咳血的癥狀，很有可能已經發展到了中晚期。如果是中晚期，接受放化療，中位生存率大概一年左右，遠端擴散的話，就只剩幾個月的時間了。」

程清泉得過癌症，他知道中位生存率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一百個人里，大約有五十個人能活到一年，其餘五十個人，可能活得更長，也可能更短。

他不知道他具體還能活多久，他只知道，無論中期還是晚期，無論有沒有遠端擴散，他和海城都到不了白頭了。

想到海城和卷卷，程清泉恐懼得渾身發抖，流著淚向徐浩洋哀求：「徐醫生，你救救我，我什麼苦都能吃，什麼痛都能忍，什麼治療方法都可以用在我身上，就是……不要讓我死……我的孩子只有四歲啊，我不能離開他……」

徐浩洋皺著眉看向程清泉，他也心有不忍，才三十多歲，又長得如此俊美的男人，卻不幸得了絕症，他作為醫生，縱使見慣了人世無常，也覺得十分惋惜。

「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幫你延長生命，你先去做檢查吧。」

徐浩洋的態度很溫和：「下午結果出來了，你過來找我，如果已經不能手術，我過幾天就為你安排化療，沒有擴散的話，早一天化療就多一分希望。」

「謝謝徐醫生，謝謝。」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程清泉雙腿虛軟，站都站不穩，扶著牆靠了十幾分鐘才恢復些力氣。

他慢慢走去放射科做完肺部增強CT，又去做了腫瘤標誌物檢測和氣管鏡，做氣管鏡從鼻子里插管，他鼻孔小，鼻腔被管子插得生疼還流了鼻血。

做完檢查，程清泉忍著鼻腔和喉嚨的不適，坐在醫院大廳的椅子上，等待結果，等待命運的宣判。

他從背包里拿出手機，才發現海城給他打了很多電話，他沒開鈴聲，都錯過了，努力穩定住情緒，他給海城回撥了電話。

電話接通，海城焦急的聲音立刻傳來：「清泉，你怎麼才接電話，今天不是放假嗎？你怎麼還要上課。」

「有幾位學生跟不上進度，我在畫室給他們補課。」

程清泉努力地說著謊，他發現，他下定決心要騙人時，騙得也挺像的。

「怎麼周一都不讓你休息，你早餐吃了嗎？」

「吃了。」

程清泉鼻子一酸，眼淚落了下來，他擦了擦眼淚，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卷卷呢？你們中午吃了什麼？」

「他在看動畫片呢，我在家休病假，他不用去幼兒園，可把他高興壞了，中午我煮了點速凍水餃，和他分著吃了。」

「晚上回去，我給你們做好吃的。」

「好啊，你早點回來，我們想你呢。」

「嗯……」

程清泉放低音量，輕輕喚了聲：「海城……」

「嗯？」

「我愛你。」

「哈哈，你怎麼也突然這麼肉麻？」

海城笑得十分開心：「我更愛你啊，早點回來。」

「好……掛了。」

沒等海城回答，程清泉掛上了電話，放下手機，他低下頭雙手遮住眼睛，縮在椅子中默默流淚。

他可以放下一切，唯獨放不下海城和卷卷，人生幾十年，何其漫長，他和海城如此相愛，緣分竟只有這短短的五六年嗎。

這麼好的海城，這麼可愛的卷卷，他怎麼捨得，有海城和卷卷的這輩子，他還沒過夠啊，沒過夠。

眼淚流得洶湧，程清泉努力不哭出聲音，他以為他擋著眼睛，沒人會知道他在流淚，有人卻碰了碰他的手臂，他側頭往下看，一雙白白圓圓的手拿著包紙巾遞到他的視線內。

女孩好聽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小哥哥，你還好嗎？」

程清泉接過女孩遞來的紙巾，抽了一張，將剩下的禮貌遞還給女孩，他用紙巾擦幹眼淚，轉頭看向她。

女孩有些微胖，模樣生得可愛善良，看起來應該是二十歲左右的大學生。

「謝謝。」

程清泉對女孩溫柔地笑了笑。

看著程清泉泛紅的眼周和凄涼的笑容，女孩的神情有些恍惚，愣了幾秒才問：「小哥哥也有家人生病了嗎？」

「嗯……」程清泉輕輕點頭。

「你別太難過了，人都有這一天的，我爸得了肝癌也在這住院呢，醫生說沒多少時間了。」

程清泉正想開口安慰，女孩樂觀地笑著說：「不過沒關係的，我爸說了，他走了也是一種解脫，離開這個身體他就自由了，不疼了。他會先去那邊為我們準備一個家，種一院子的花，等以後我和媽媽去了，就有地方住了，其實這樣也挺美好的，對吧？」

「嗯。」

程清泉點點頭：「你爸爸真好。」

「是啊，我爸可好玩了，所以小哥哥也別太難過了，你的親人也是先去那邊，給你準備一個家，種一院子花呢。分開是暫時的，你們還會再見面的，小哥哥長得這麼帥，笑起來也這麼好看，應該多笑笑，別哭了哦。」

「嗯……」

「啊，我媽媽來了！」

女孩站起身，對程清泉甜甜笑著揮揮手：「小哥哥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

看著女孩遠去的背影，程清泉覺得自己好像遇見了一位小天使，他捏著女孩給的紙巾，輕聲低語：「種一院子花啊……真浪漫……」

下午檢查結果出來，程清泉拿著報告單去了醫生辦公室，看了檢查結果，徐浩洋緊皺眉頭，遺憾地搖頭嘆氣。

「是小細胞肺癌，你這兩個月病情發展得挺快，已經不能手術了，現在不能確定處於局限期還是廣泛期，頸腹部CT，腦部MRI，骨掃描，你都做做看，看看有沒有發生轉移。這個病很兇險，我建議你儘快化療，你以前得過骨癌，做過化療的吧？」

「嗯……」

程清泉很平靜，檢查結果在他意料之中。

「那時候做了幾次化療？反應大嗎？」

「做了十六次，術前四次，術後十二次，反應很大，一直吐，沒力氣不想吃東西，脫髮也很嚴重，頭髮都掉光了......」

回憶起那段過往，程清泉心有餘悸，又要再經歷一次，他害怕得渾身發冷。

徐浩洋一邊在病歷上寫字，一邊對他叮囑：「我給你用的化療方案不會脫髮，但是可能會嘔吐得比較厲害，最好是讓家人陪你一起來，要住院一周。」

「徐醫生……我只有自己一個人來，可以幫我安排一個帶衛生間的病房嗎？單人雙人的都可以，我的腿不方便，衛生間太遠的話，會比較麻煩。」

「好。」

徐浩洋沒有問程清泉為什麼沒人陪，笑了笑說：「我會給你安排的，你如果決定要化療就後天過來吧。」

「嗯，謝謝醫生。」

程清泉拿著報告單走出醫院，室外很冷，他緊了緊圍巾，看了眼左腕的手錶，已經下午五點多，天空泛著橘紅色，好看極了。

站在夕陽下，他想起了海城昏迷時，他的禱告，只要海城安然無恙，怎麼折磨他都行，如今海城如願康復，他卻已經時日無多。

他想，如果真是用他的命換了海城無恙，那真是值了，太值了。

想到這裡，程清泉笑了，真心地笑了，他眯著眼抬頭看向天空，輕聲向保佑了海城的神明致謝。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