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可以活到一百歲。

在他正值青春年少時，他可以毫無顧慮地蹉跎歲月。

在他中年時，他開始思考生活的意義。

在他知天命時，他能感到衰老和死亡之神不可避免地走來。

在他行將就木時，還能在病床上，記起自己過去的瞬間，不論是愉快、欣慰、痛苦還是後悔。

但是，對於林白洲來說，時間是一個無窮無盡的數字。

在某一段時間，他對於時間的敏感降到了最低。一秒鐘、一小時還是一年，生活中的一切對他而言都無所謂。

因為他的生命無窮無盡，所以沒有必要追求。

過去的畫面總是會變得非常模糊，他從百年前就開始書寫自己的傳記，或許有朝一日，這些筆記本可以填滿他所有書架的每一格。

第一本日記所記述的事情發生在一六三五年，這一年發生的「那件事」足以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時他大概十五歲，按照當時的紀年法，是崇禎八年。

那時距離明朝大廈將傾還有約莫九年時間，連綿不絕的天災和人禍接踵而來，從兩年前開始，華北爆發了鼠疫，水旱災害、瘟疫和蝗災的陰影，霎時間籠罩了全國。

林白洲和父母住在半山腰的茅草屋裡，家中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他感到奇怪的是，無論外面如何紛擾，洪水猛獸從來沒有侵犯過他所在的這片安景土地。

每一年都是風調雨順，種植的糧食即使是交了苛捐雜稅，剩下的也夠全家舒舒服服過一年。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有人都靠著這座有靈氣的山養活。

「這座山中是有山神的福澤庇佑的。」村中的老人這樣說。

林白洲是土生土長的山中少年，沒讀過什麼書，也不認識幾個字，只是天天在田裡種地的他，也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

但是沒過幾個月，他們家田中種的作物突然遭了蟲害，糧食大大減產。

此時正值官兵收稅，一家人的口糧交上去大半，家中五口人不得不靠著剩下的一星半點過活，情況比起青黃不接的時候更嚴峻。

還好這山中物產豐饒，有野果野菜，也有飛禽走獸，林白洲日日背著口袋，拿著弓箭，去山裡打獵。

那日下著綿綿細雨，林白洲瞄準了一隻在樹下避雨的鴿子。

利箭飛射而出，鴿子灰藍色的翅膀撲騰了一下，從枝丫間落了下去。然而翻遍了所有草叢，他都找不著那隻鳥的蹤影。

「是不是被它跑掉了。」他這樣想著，想要返回，卻看見灌木間似乎躺著一團白色的東西。

那是一隻毛色如雪的白狐狸，體態纖長，後腿上插著一支華麗的羽箭，暗紅的血液從傷口中沁了出來，格外刺眼。

那支精緻非凡的箭只有達官貴人才能擁有，想必是哪家老爺突發奇想，跑到這山裡來打獵遊玩，射中了狐狸，卻被它給跑了。

林白洲隱約記起，幾月前有一位朝廷命派的巡撫來過縣城，自他走後，山中的氣候就起了變故。

狐狸小小的身體上下起伏著，牙齒間發出了噝噝的哀鳴，烏黑如墨的眼睛看著林白洲的方向，在請求他的幫助。

林白洲還從來沒在山間見過毛色如此美麗的白狐狸，柔軟的毛髮閃耀著銀灰色的光，像是深冬時覆蓋萬物的皚皚白雪。

「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是由山中的神靈在保佑。」

剎那間，他心中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並沒有任何傷害它的念頭，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蹲下身，動作謹慎地將那隻狐狸抱了起來，把它帶回了家裡。

他用鐮刀將箭桿砍掉，扔進爐子燒火，然後將箭頭一點點抽了出來，打了一小碗瓦罐中的黃酒，澆在它的傷口上。

白狐狸全程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身體也不再像最初那樣劇烈抖動，它用安定而智慧的黑眼睛注視著林白洲。

林白洲笨拙地幫它處理完傷口，盯著狐狸線條優美的背脊，忍不住伸手撫摸了一下它的皮毛，格外的柔軟絲滑，他想，這肯定比皇帝用的綢緞還柔滑。

狐狸沒有反抗他粗魯的觸碰，輕輕抖了下耳朵，打了個呵欠。

他的兩個弟弟剛剛從田裡回到家，看到了桌子上的狐狸，驚喜地大叫了起來。

林白洲告訴他們，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總覺得這麼漂亮的東西，是會被不好的人垂涎的。

兩個弟弟半懂不懂地聽了他的話，想過來看看那隻狐狸。

狐狸卻傲慢地眯了眯眼，站起身，甩著毛茸茸的尾巴，輕巧地從桌上跳了下去，跑出屋子。

至此之後，它就沒有回來過，林白洲也逐漸忘了這件事。

但是半個月後的某一日，那隻狐狸突然又出現了。

那一日清晨，林白洲剛推開門，就看見它蹲在外面的大樹下，嘴裡叼著一隻肥碩的兔子。

它看見林白洲，慢慢走向他，將兔子放在了他的腳邊。

林白洲感到驚奇不已。

從這次的饋贈開始，每天早晨的同一時刻，白狐狸都會來到那棵樹下，將獵捕到的動物放在他面前，甚至有一次，它口裡還銜著一小塊黃金。

林白洲無法拒絕動物的好意，只能蹲下身，摸一摸狐狸毛絨絨的小腦袋。

「小狐狸，你是山中的神靈嗎？」

狐狸嗚嗚叫了一聲，伸出粉色的舌頭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林白洲不知道狐狸能不能聽懂自己講的話，但還是接著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狐狸搖了搖尾巴。

他想起年幼時聽人講過「狐狸報恩」的故事，沒想到這種說書先生嘴裡的志怪故事居然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他笑著去捏了捏狐狸的後頸皮毛，它很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在他的腿間繞了一圈，尾巴繞著他的小腿。

林白洲的人生中還從未發生過如此奇妙的故事，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福祉。

但要等到過了百餘年，林白洲從混沌中蘇醒過來時，才會漸漸明白，那時眼界狹隘的自己所得到的一時快樂，實在是太天真，也太愚蠢。

早已有人在暗中窺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