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於樂開心地一蹦，拔腿朝大門口飛去。

學校鐵門外，擁擠的人海中立著一個身著雪白連衣裙的年輕女孩。她整齊的淺咖色短髮安和地梳在耳後，兩鬢幾綹細細的麻花辮舒散地垂著。空氣劉海在一頂素色綉茉莉花的小禮帽下更顯蓬鬆，一雙圓潤的眼已彎比新月。

於樂從放學的人群中穿梭而出，很快便奔到女孩跟前，二話不說便撲入了女孩的懷抱。

「好啦好啦，都已經是高中生了，還跟個小孩兒似的！」女孩笑著抱了抱於樂，順手將散下的頭髮捋至耳後。

「咳咳！」於樂煞有介事地向後退幾步，站直身子，挺直腰板，朝女孩大鞠一躬，右臂從下至上，掄起一卷文學常識集錦，劃出一道曲線，中氣十足道：

「尊敬的於音女士，今日貴步臨賤地，我深感榮幸！特此，我代表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以及正月十五的月亮歡迎您！」

「呀，正常點兒！」於音有些尷尬地輕掩著面，嗔道。

於樂見身後的學生多了起來，才撓了撓頭，傻笑著上前挽起於音的胳膊。

傍晚的大街上大多是背著書包的學生。有人騎著腳踏車左轉右繞，有人結伴說笑卻忘記了方向。幾個小攤亮出鮮麗的招牌，有「正宗臭豆腐」「東北烤冷麵」，還有「幹鍋小土豆」和「雞柳薯條」。隆隆的水蒸氣匆匆地冒著，好似在傾吐學生們放學激動的心情。而誘人的香味早已霸佔了街角，又像在極力沖淡他們白日乏軟的情緒。

離學校愈遠，學生便愈發稀疏，取而代之的則是個子更高，身材更壯，卻一樣疲憊不堪的大人。

姐弟倆肩並肩走著，於樂不時抬起頭，傻笑著看著自己的姐姐。自從姐姐讀了大學，搬進了學校的宿舍，他就不能如以往一般和姐姐天天見面了。

「姐，你今天咋想著來接我了？你們音樂學院的暑期研修班放假啦？」於樂問道。

「沒放假就不能來看我弟弟了？」於音笑道。

她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前停下，繼續道：「研修班昨兒就結課了，剛好今天周五，我就回家看看爸媽。順便呀，來接你這個小魔王！」說著，她伸手輕輕擰了擰於樂的鼻子。

於樂原地轉了個圈，感慨道：「唉，時隔兩個月呀！這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聚散離合，陰晴圓缺，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你今兒是咋啦？」於音曲起手指，敲了敲於樂的腦門。

「沒有，」於樂復挽起姐姐的胳膊，低下頭，「就是感覺，好久都沒見姐姐了。」

綠燈亮了，姐弟倆融入車水馬龍，隨著人海向前涌去。

「尋歌，一會兒自習課下了去一趟政教處。」俞如依放下手機，走到宋尋歌桌前，敲了敲他的書立。

宋尋歌抬起頭，皺了皺眉。

俞如依把宋尋歌方才上交的數學卷擺到他面前，說道：「你的卷子我看了，錯得還不是很多。你才來，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不錯了。」

「謝謝老師。」宋尋歌答道。

「但是呢，」俞如依嘆了口氣，「你需要補上的東西也不少。像圓錐曲線，還有立體幾何，都是大問題。現在已經是高二了，必須得抓點兒緊，否則在咱們班呀，壓力就有點大了。」

宋尋歌點了點頭。

下課鈴一響，他把桌上的東西一一歸置好，輕輕撕下枱曆的一頁，折好拿到教室前的垃圾桶丟掉。

他見周圍同學或三兩聚集討論物理，或五六圍觀爭論數學，高銘也早跑去體育場訓練，便兀自拎起書包，悄悄地走了。

七點鐘秋日的燕南已劃給了黑夜掌管。弦月勾雲，薄霧瀰漫，淺霜輕易便攏上了桂枝。芳馨園的梔子花漸落，余香卻並未從這四角天地中淡褪。

宋尋歌獨自穿過芳馨園昏暗的樹影，穿過靜默酥軟的草甸，穿過窸窣陌生的人群，穿過行政樓晶瑩卻觸指生涼的玻璃門和碩果累累的榮譽廳，來到政教處的門前。

他敲了敲門。

「進來。」

宋尋歌壓下門把手，走了進去。

政教處內一方檀木桌內外坐著兩人。坐在靠外的一個穿著衛衣的中年男老師先站起身，笑著走到宋尋歌面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轉身向坐在裡面的人說道：

「白校長，小宋來了。」

「劉主任好。」宋尋歌小退半步，頷首道。

坐在桌子靠內的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點了點頭，放下手掌中扭轉的玉核桃，看了看宋尋歌。

「劉主任，你辛苦了。」

劉主任忙搖頭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那校長您和小宋同學聊著哈，我就先走了。」說罷，他拿過自己的風衣和公文包，便告辭出門了。

被稱作校長的男人緩緩起身，理了理西裝外套下擺的褶皺，走到桌前，半倚著，開口道：「尋歌，來一中這一周，還適應嗎？」

宋尋歌低著頭，並不答話。

白校長扭了扭襯衣領子，繼續道：「你先坐吧。」

「您找我，有事嗎？」宋尋歌站在原地，冷冷問道。

「沒有，就是關心你。」

「沒事我就先走了。我媽媽，還在等我回家。」宋尋歌說罷，便轉身去開門。

「站住！」白校長喝道。他走上前來，烏黑的豬油皮鞋在光滑的瓷磚地板上擊出重重的聲響，好似能將所有桀驁壓入井底。

他走到宋尋歌身後，緩了緩氣，復又柔聲道：「尋歌啊，你也知道，我和曉琴……我們很快就會結婚。她……不會希望看到你現在的樣子。」

宋尋歌顫抖著的手緊緊握作一團。

「你轉來一中上學，曉琴的花店也在燕南繼續開張，你和你媽媽都有了新的生活。尋歌啊，你要學會接受，才能發現這樣的新生活會有多麼美好。」白校長語重心長道。

宋尋歌咬著牙，押著嗓子道：「不許你……這麼叫我……媽媽……」

「尋歌！」

宋尋歌不再停留。他一把推開政教處的門，毫不回頭地向外沖了出去。

他穿過碩果累累的榮譽廳，穿過行政樓晶瑩卻冰涼的玻璃門，穿過窸窸窣窣的人群，穿過靜默酥軟的草甸和芳馨園昏暗的樹影，融入了校門外的車水馬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