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咀嚼著這個詞，白髮少年淡去扭曲的表情，顯露出十五六歲應有的幹凈靦腆，語帶笑意：「可憐……沾滿鮮血的我，可憐嗎？溫柔的少女啊，請告訴我，你要如何拯救可憐的我呢？」

「嘶。」鯤被他笑得呲啦打顫，揉揉炸毛的胳膊吐舌道：「可怕又可憐的小怪物，不許嚇我。」這麼說著，倒忘了自己也是個半斤八兩的小怪物。

龍神設置的結界漸漸瓦解，純潔無暇的雪花相映著瓦解的藍光，交織成似夢如幻的陰陽邊境。少年蒼白勝雪，平靜單薄，就像個無辜幽靈駐足在不屬於他的世界。

他委屈地辯解道：「我沒有嚇你，不信嗎？」赤腳踩著積雪，輕若飄絮，聲音甘如甜釀：「那就過來……聽聽我的心跳，或者，把它送給你?」

縱使知道這傢伙不懷好意，鯤仍然勇敢走過去，她好奇能從「那個地方」逃出來的比自己厲害到什麼地步。越是危險的東西，她越是忍不住被吸引。

每靠近一分，鯤的精神渙散愈加明顯，步伐越艱難：「你說的……送給我……」還差一步，她的手就能觸摸到眼裡幾近虛幻的他，手臂抬起半邊猶豫了。那是狼張大的血盆大口，觸之斃命啊……

這一想逃跑的訊息被少年敏銳的捕捉到，主動牽住少女擁入懷中，說著甜言蜜語：「別怕，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少女兩眼無光，年少無知墮入惡魔陷阱。

「與我融為一體吧，公主。」

少年緊緊擁抱「愛人」，利爪劃破衣料，正穿透堅硬的附甲，要插叉進她柔軟的後背。裡麵包裹著一顆強大滾燙的心臟，吃了它，再掏空裡面多餘的部分，他會得到一具新的「衣服」，會比父親還要年輕漂亮。如果一切順利，他還想回去再吞了龍神……

天光一耀，手腕刺痛，少年神經收縮了一下，咬人的小東西不知死活吸著他的血。少年立刻警惕，顧不得傷口閃身避開原地數米，地里鑽出的莽狀黑影迅速追上去，纏住少女半身讓他不得逃脫樹上。

拖著傷體周旋，少年對到手的肥肉難以死心，可是這不知什麼來歷的影子緊追不捨，大有趁他弱要他命的勢頭。

不能再耗下去。

鯤被拋出，少年單手舉頂，一聲亮哨，憑空出現只火舞的赤焰巨鳥，與黑影短暫交鋒，載著主人揚長而去。

躺在烈陽鳥背上，少年摸著手腕細小的咬口。

小螳螂逃得再快，沾了他的血也是九死一生。

勞累地伸展手腳，這位「奮發圖強」的年輕人發出長長喟嘆：

糙淡的壞運氣。

金零：「你知道嗎？我都快嚇死了！能活著真是太好了！嗚……」

黑蟒變化成人形黑影，手心托著癱坐的小妖怪，肩膀扛著少女。縱然看不到他的五官，聽他說話清脆中含笑，像是個活潑的年輕男人：「你既然害怕，還去咬他？」

「氣不過嘛！這個屑，小姑娘也不放過，咬死他！」金零義憤填膺，把他在有人庇護下想報私仇的小心眼說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可愛。」言行生動，讓黑影忍不住手指輕輕去觸碰，金零一個激靈，兩人同時停滯，意識到某個現象，各自帶來了不同的心情。金零騰地跳起，大眼睛爍爍有神。捂著嘴巴啊啊啊啊叫，嘴一閉一張，對著救命恩人激動萬分道：「我們是不是、是不是……啊啊啊啊我能說話了，你聽得到我在說什麼對不對？我也聽得懂你在說什麼，太好了！太好了！」

任它蹦上蹦下，黑影看著遠處緘默，多是惆悵。金零疑惑，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它其實什麼也沒聽懂。托腮想了想，遂飽含深情，超大聲唱道：「啊~傻嗶~你是個比比~啊~~對面的比比看過來~看過來~」

語言互通，意味著不同文明的不文明用語也能相互轉換。黑影不負所望將目光再次聚焦在它身上，疑惑道：「比……你為什麼罵我？」

問得很平靜，黑乎乎的臉觀不出悲喜，金零怯地縮頭小媳婦道：「誰叫你一聲不吭……」接而弱氣道：「沒罵……誇你，你別生氣哈。」背地卻大大驚奇這個讀音在這個世界竟也代表著髒話。

「不會。」黑影自認脾氣很好，不會和小妖怪計較。他耐心安撫道：「現在情況有些糟糕，我有要事，你自行……怎麼了？」

金零搖搖晃晃，四條後足各走各的：「有點……暈？」

說罷，倒。

螢光簇擁在黑影四周，金零灰棕的蟲體迅速發黑幹癟，黑影搶在短短幾秒內罩住了它最後一絲生命力。

毒發不察，小妖怪必死無疑。

入侵者太過恐怖，放任不管假以時日一定是個禍患，可憐這些小妖怪僅僅靠近就致不幸。

黑影握著小可憐，全速移動。

既然救了救到底，去拜託龍神吧，但願還能趕上他最後一面。

隨著結界瓦解，龍神即將消失，而這個將主森林經過千百年的沉澱將會產生新的變革，守護的使命傳承到了另一位身上。與森林萬物建立起的聯繫，比如這語言便是預兆。

歷來只有山神具備與山中萬物溝通的能力。

黑影在將主森林隱身至今，一向視「做山大王」為麻煩事，以他眼光來看，無論將主還是精靈族的幾個年輕後輩都比自己更有責任感。但這片土地選擇了它認為合適的靠山，龍神也同意了。

黑影生於斯，長於斯，斷不開鄉土和神明的養育之恩便註定了紮根於此。

龍神給予將主的不單是作為原初精靈萊戈奇修的美貌，精靈族都以為它把長生不老恩賜於將主，卻不知它給的是近半的龍力，將主是陪他最久最乖的孩子，理應得到寵愛。這次被襲，將主將龍力還給它，才得以震懾住「復仇的火精靈」。

燈盡油枯，大限將至，龍神青因神態安穩，維持著龍形，和將主被眾人尊拜。

傑狄瞻仰龍神威武雄姿好陣子，突然意識到某個胡鬧呱噪的海族少女不見了，左右看到不人收回了視線，沒放心上。她那樣厲害，哪用得著擔心。

賽樊膝蓋痛擊伊莫肚子：「還不放開？」

伊莫：「說歸說，動什麼手！這麼粗魯……」

賽樊拉開他，走向夏利亞。

夏利亞瞥他一眼，捂著傷口，口氣一如既往地不善：「怎麼，還要來打我？」

換做平常，賽樊必然忍讓優先，風度有加，此刻反而板臉懟道：「你以為我不會嗎？」

夏利亞和伊莫倆人驚奇看著他。

賽樊扳手沒扳動，望著夏利亞：「拿開。」

夏利亞張了下嘴，咽下問話，聽話拿開了手。手臂被箭穿透，原本流血不止，現在漸漸停緩。賽樊也知道這傷對夏利亞來說問題不大，可那個血窟窿光看著甚是駭人。賽樊拿藥草給他敷好後撕掉自己衣服包紮上，過程中忍不住問道：「討厭我，又為何擋在我面前？」

這個問題不等夏利亞回答，賽樊立刻想到了理由，微微點頭自問自答道：「我們好歹是同族，你雖然討人厭，但心好。換作我，也會這麼做。無論如何……謝謝你。」

夏利亞：「你也會這麼做？」

賽樊：「當然。」

夏利亞：「冒死救一個平時對你冷言冷語的人？」

賽樊：「你人不壞。」

夏利亞一臉無奈，徑自走向龍神。

賽樊：「還沒綁好，你去哪兒？」

伊莫在兩人身上來回瞟，等上司走了拍拍好友：「賽樊，悄悄和你說句實話，夏利亞絕不會冒死救我。懂了嗎？」

賽樊：「他都肯救我，怎麼不會救……」

「啊！」賽樊也受不了了，語重心長道：「你該談戀愛了，賽樊。」罷了咂咂嘴，不可思議道：「沒想到啊，沒想到。」

賽樊轉頭：「什麼亂七八糟的……」心裡琢磨過來，臉頰後知後覺發燙。

「各位，」龍神開腔，周遭安靜下來。

龍神：「各位，我有些事情要向你們交代。

首先，向前來參加盛宴的山神代理致歉，發生今日慘案於我脫不了直接幹系，受傷的諸位不久會恢復如初，請放心，我還會請我的孩子們將豐源的碩果佳釀送予各位。至於慘死的兩位代理，……我會差人通知謝罪，承諾他日兩山有難，將主森林鼎力相助，絕不食言。

這是最後一場龍神盛典，往後各位代理不必再次前來。」

語畢嘩然。

「請聽我說，」龍神：「居住在此的諸位我很羞愧，瞞了你們太多秘密。

沒錯，當年火精靈是我私心放走。

我設立結界，不單是出於阻擋外界侵略，更是為了隱瞞住精靈族的秘密。」

精靈們不由屏息。

龍神溫柔得說出殘忍真相：「孩子們，這座土地幾百年前是無法孕育精靈的，你們出自我手，擁有自由的靈魂卻擁有不了自由的行動和自然的一生。你們可以享受愛的歡愉卻誕生不了新生命，所有新生的精靈都是舊精靈的再生和我偷造出的新精靈。你們……也無法離開森林，踏出半步就是死，那是不可能再生的死亡。」

賽樊耿耿於懷，高聲質問道：「火精靈呢？他不僅活著還回來了！」

「萊……櫻……」龍神看著小精靈，考慮到他心情一度改口：「火精靈遭受雷譴後還留有精元，離開森林是他一直的願望，我找了具人類屍體讓他復活，把他送出了這裡。他完完全全應該是個人類才對，至於後來如何變成這樣，瘋狂殺戮。抱歉我不得而知。」

將主坐在龍神身上，安靜地聽他撒謊。

精靈確實不能出去，但這裡面不包括櫻和將主。當年龍神不同意火精靈出去，是怕它煽動其他精靈，讓秘密暴露。這時不願全盤托出，則是不願讓精靈們心理不平衡。能坦白說當初龍神造他們的時候是抱著給兩個精靈做玩具的心態嗎？精靈怕是當即造反。

龍神：「最後一件事……諸位，我在此宣布，森林將迎來新的山神，他正往這而來。」

還有誰比龍神更強大呢？作為親衛的精靈紛紛慌了：

「龍神，您是我們的父神，我們從來沒有怪責您，我們不能沒有您的庇護啊！」

「是啊，還有誰比您更愛我們呢？」

「求您！求您！」

…………

龍神懷著感激：「孩子們，我在這裡度過了非常寧靜福祉而又漫長的日子，你們的陪伴讓我倍感溫暖，目光所及皆我所愛，我又何嘗願意離開。作為龍族最後一脈，我活了太久，如今在此歸墟，已然知足。」

神亡才會用到「歸墟」二字。

山神代理和部分精怪主愕然，特別是代理們的心情大起大落，他們剛為見到傳說中的龍族而興奮，龍卻要隕落了。

精靈們起初一臉茫然，無意聽到代理之間的耳語後顫抖著問著父神：「龍神大人……歸墟是什麼意思？」

龍神：「死。」

哀求戛然而止，這比欺騙更加難以接受。

龍神：「我無法再維持森林結界，必須有新的山神來守護你們，放心，他很強大。」

「結界消失大家無需擔心其他精靈安危，」將主適時插話道：「會有人看守邊界。」

火精靈叛亂那會兒，結界也破過，夏利亞和卡扎瑪親眼目睹飛出邊界的精靈分解在空氣里。他們是最早知道真相的精靈，這次發覺不對時夏利亞就有先見的叫手下去通知了其他護法幫忙。見將主低頭看向自己，點頭稟告道：「護法都去巡防和安撫大家了，精怪主在負責維持森林秩序。」

將主目光投以讚許。

龍神欣慰，除了背負宛如詛咒的宿命，精靈族的這些孩子沒有單純又脆弱，將主管理教育的很好。「精靈族，我的孩子們，請記住我說的話，輕易不要離開這裡。」

龍神看向地面：「他來了。」

黑影從地下順著龍爪游到龍頭。

龍神：「不出來見我嗎？」

黑影：「不想來，還有……我又不是你，會飛。」

龍神：「那就站在我眼前。」

轉了轉，不斷變化形狀的黑影從龍神瞳孔里抽離，人形踩在長滿須髯的龍臉上。

龍神：「轉過去。」

黑影不情願轉身。

龍神：「各位，他就是新山神。」

賽樊微微吃驚：「是他。」很久以前無意看見他和人類相貌的龍神交手過，之後再沒遇見過。記憶深刻，就因為一個字：強。

大家質疑，只他沒有半點異議。

誰也不認識黑影，有精靈忍不住反對道：「就算您……為什麼不能是將主？」

將主斬釘截鐵：「不可能。」山神換位一事青因此前只說過待定，沒和他商量突然定下人選心裡隱隱不舒服，護法里好幾位都是合適的穩重人選，可惜了。奈何龍神決定的事他永遠不會反對。而自己不願意去當的理由龍神是默許的。

黑影連連點頭：「說的沒錯，他更合適。」

龍神嘆息：「我的時間不多了，你準備好了嗎？」

黑影：「這……當著他們面，會不會不太好？」

龍神：「外面一定有人發現我了，必須趕緊完成山神的交接。」

黑影：「唉，我明白了。不過，先救下這個小東西吧。一點龍力救他綽綽有餘。」

龍神眯眼看著小如顆粒的螳螂，從他身上散發的難聞味道卻相對過濃，而且不陌生。頓時嚴肅道：「怎麼回事？」

黑影也用旁人聽不到的密音回他：「闖入者逃了，我沒截住，小東西碰了他中的毒。」

龍神疑惑道：「櫻不可能沒死。」除非他比自己還強大。

黑影：「也許你殺的根本不是他，他本體是個白頭髮的小鬼，能夠躲在別人體內行動。逃得時候那副皮囊不見了。」

龍神頃刻明白，細思極恐：「這麼說，他根本不是櫻。」

「誰是櫻？」火精靈化用的人類軀殼黑影並不知道，一時也沒想到火精靈櫻身上。

龍神搖頭：「不重要。」

黑影：「他的野心很大。」

那是巨大。

龍神已然明白這個白髮小鬼根本就是沖他而來。不明白的是那時櫻怎麼會去救他。他若無意，感覺不到他消失的自己一定會將那小鬼當作目標消滅，而不是放鬆警惕，解除龍神境界。

這次貪心不足蛇吞象，翻車在將主這。下次興緻勃勃再來，新山神怕是頭疼不已。

黑影：「你知道我有多不想當了。」

龍神：「所以你是最合適的。今年的龍神祝福就給這小東西吧，我的龍力不多了。將主——」

將主從龍背飛過來，接過螳螂怪，輕輕斧摸了幾下，金光納入它體內，枯萎的四肢豐影起來。

龍神：「不知道它能吸收多少，清潔了毒素，它從普通小怪進化幾階應該沒有問題。漆明，還有我能辦的嗎？」

漆明搖頭：「我求你別死，又做不到。」

「永別了，溫柔的龍。」

大片陰影籠罩眾人，吞沒了熒光，都以為天昏地暗，黑影之外的數位卻嚇得瞪目結舌。

一頭與龍神同體積的黑影巨蟒吞沒了光芒，隨著蟒身遊動，眾人不斷在光影間穿梭，眼睜睜看著它一口吞下閃爍鱗鱗金光的龍神。

賽樊的箭射盡，無數精靈擋在前面，白費力氣的去攻擊，山神代理也自發幫忙。

徒勞無功。

沒有實體的黑莽穿過箭，石頭，魔法和精靈們，吞下了它們深愛的龍神。

這便是將主森林山神傳位的方式。

龍神的骨肉將化為黑蟒柔身，與森林同在。

吞噬的，還有將主。

看著漆明張開盆口，龍神表面坦然，內心卻一直有個聲音叫囂著：

來不及了！快推開他！推開他！

龍神：「將主，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將主揮著翅膀，親吻著他的鼻樑：「與你同在。」

一直，與你同在。

黑暗來得太快，青因沒傳達到的回應沉寂在無人知曉的世界。

將主

你知道嗎

我才知道

我原來

愛上了兩個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