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你不開心的時候就不要勉強自己笑了，你平常最自然的樣子就很好看。」

羅爭敢篤定江唯並不記得他們在什麼時候見得第一次面。高二剛剛分班的時候是開學的那一天，羅爭因為處理一些事情，直到放學後才來到了學校。

那時候正夕陽西下，江唯一個人坐在教室里，像是在等誰。陽光緩緩地灑進教室里，給他長長的睫毛鍍上了一圈極為溫柔的輪廓。他臉上的表情很淡，輕輕地看向窗外縹緲的天空，平靜的臉龐上凝聚了很輕很淡的憂傷。

那其實才是羅爭和江唯的初見。

羅爭以為江唯是一個很憂鬱很安靜的男孩，沒想到第二天來學校正式和他交流後才發現他的第一印象全然錯誤，面前的這個男孩陽光，開朗，愛開玩笑，而且是個話癆，和昨天羅爭樹立的安靜憂鬱美男子形象相去甚遠。

但是慢慢相處下來，卻又會發現，江唯的本質其實就是一片水準如鏡的湖，你感覺他在沸騰他在燒，但他的靈魂卻是安靜的，甚至在哭泣著的。

——你明明不是這樣的，你明明不喜歡這樣的。

——你明明不合群，為什麼要強迫自己這樣呢？

——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

羅爭問：「為什麼要勉強自己笑？」

「沒有勉強啊。」江唯笑笑，「我早就習慣這樣了。」

畢竟面具戴久了，就脫不下來了。

曾幾何時他也是個任性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沒辦法同周圍的孩子們玩到一塊去，他就只是站在旁邊靜靜地望。

但是爸爸說：「你不能不合群。人脈將來會帶給你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穫，你必須從小就養成收貨人脈的習慣。」

——你不能。

——你必須。

然後他就戴上了面具，站到人群的中央。

他在笑，但是靈魂在哭。

沒人看得到他的不情願，圍繞在他身邊的人其實大多數也是在看他的笑話。就連他的爸爸媽媽也不知道他們的孩子其實不開心。

於是這面具就一直戴著戴著。

再也摘不下來了。

羅爭點點頭。「我覺得你已經有點過分在意他們兩個了。」

正在認真觀察顧南柯和冉子諾的江唯毫無察覺地問了一句：「是嗎？我覺得我的行為都很正常啊。」

「怎麼說，雖然我沒有證據，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你現在不開心——你不喜歡他們兩個人過分緊湊地待在一起。」

「你的直覺還真是厲害，小看你了。」

「竟然這麼快就承認了嗎？」

「我又不是什麼傲嬌啊喂，表達自己的感情對於我來說又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情。」江唯聳聳肩。

羅爭道：「既然表達對於你來說不困難甚至小菜一碟的話，我建議你直接上去和他們對話。」

江唯連忙擺手：「那就算了算了……和一個局外人說兩句和局中人說話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啊。我並不希望，我的行為或者語言，成為幹預他們行為的那一隻『蝴蝶』。」

「不過和一個旁觀者說一說還是可以的，」江唯笑笑，然後趴在桌子上，側過頭來對著羅爭。「羅爭啊……我其實特別特別特別討厭，不，應該是害怕，被別人排擠在外。」

「我的朋友其實很少的，雖然我很喜歡並且很擅長逗人發笑，但是因為我的這種特點而站在我身邊的人一般不是認可我，而是以一種看猴子樂子的心態看著我的，其實我的朋友很少很少，滿打滿算下來，其實也就那麼兩三個。」江唯仍就是笑著，如果忽略他這樣低沉而又哀傷的語調，羅爭還以為他其實是在講笑話。「他們兩個之前還分別說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當然這不是真的，明眼人都知道他們不過是在互相競逐著開玩笑罷了，然後現在卻有兩個人的小秘密都不理我了。你說他們是不是叫很渣，如果我當時把他們的玩笑話當真了現在該有多失落。

我特別害怕的就是這個。秘密幾乎就代表了更加親密的關係。他們有了更緊密的聯繫，他們就成為有自己的小世界的兩個人了。但我不是。所以當他們的小世界和這個大環境有機體脫離的時候，我就不在裡面了。我只有這兩個，他們一塊走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江唯仍然在笑：「最後的最後，他們都走掉了，只剩下我一個。」

——這是原主「江唯」的結局。

——也將是現在這個江唯的結局。

「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的心思就跟人家小女生一樣，或許人家小女生都沒有你想得這麼多呢。」

「我這是未卜先知。」

「如果真的想你這麼說的話，那麼這個世界上只要是知曉對方秘密的人，就不會再和別人交朋友嘍？」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江唯笑得更開心了，不知道是在試圖說服羅爭還是在說服他自己。「但是我不一樣。因為我和奇怪，我實在是太奇怪了——我想要的東西和你們都不一樣。我想要的是專一的，可控的，長久的，不活潑的，穩定得像碳原子那樣——」

「——但是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

「——因為我的期望太高，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給予我想要的，所以我永遠都沒辦法滿足，永遠都只能苦苦掙扎於人類貪婪本性所導致的泥沼中。」

「就是如此。」

江唯的笑容和他之前的笑容都不太一樣。

他的笑帶著點近乎執著的瘋狂，和看破一切的自嘲，蒼白頹廢得就像是開到荼靡的花。

羅爭心一驚，當他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上課鈴卻響了。

短暫的二十分鐘大課間結束了，好不容易撬開一點點面具，露出最本源的真實的江唯又縮回去了。他繼續認認真真地上課，當個積極回答老師問題的好學生，繼續走著他那條一眼就可以望到頭的路。

死不悔改，帶著最乖戾最囂張的笑容，一條路走到黑。

這樣的勇敢。

也是這樣地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