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車的車牌一輛01一輛07。

01的車牌白底銀字平平無奇，07的卻閃閃發光，隨著視線移動能在燈光下顯出銀河一樣的效果。

為什麼顧啟能知道呢？

因為剛才07的車屁股在他鼻子尖上擦著就過去了。

07灰色單向視物的駕駛室傳出駕駛員的吱哇亂叫，險險在出口那甩著尾一個別停，整輛車差點橫著漂出地下入口。

相比07的冒失，01就穩重得多，透明的前車窗里坐著握住方向盤嚴陣以待的駕駛員，沒人看出他的手都在發抖。

這輛起碼九米長三米寬四米五高的極淺灰色四方車車頂上，站著剛下來沒多久又噔噔噔跑上去的苟隊長。

他似乎很喜歡站在高處，垂眸思考時，細長的睫毛扇在側臉上，怎麼看怎麼比那個罵罵咧咧開車飛走的宣什麼好看。

梆——

鐵管或鋼管砸上車架的聲音一聲疊一聲地從地下停車場里傳來，顧啟強迫自己看向不遠處大概四米的地方，那隻正緩慢地朝自己挪來的喪屍。

太噁心了——

這是看到對面那個關節僵硬，一頓一頓地朝自己挪過來的喪屍，顧啟腦海里唯一的想法。

他緩了一會兒，發現這應該是十六歲的自己會產生的想法。

年輕，自傲，這確實是十六歲的他。

有點不識時務。

顧啟默默在心裡吐槽了一下自己，然後發現了一點很好笑的事：

他的兩條腿好像失去了知覺，沒有辦法挪動，似乎是整個人都木在了原地。

真牛啊。

顧啟在心中低罵。

他在其他面對喪屍時的倖存者身上看到過這樣的反應。

心臟堵塞，動彈不得，腦子裡連逃跑的想法都冒不出來。

如果條件允許，或許還能有人分神找一下危險上的細節。

就是沒有逃離的想法。

但他截止剛才還沒有體驗過。

上一世在避難所呆了十五天後，他直接就加入了志願軍，行動時人擠人抱著機槍掃射。

就算腳軟頭暈手抽筋，也得很快在戰友們撕心裂肺的喊叫里振作起來，儘快消滅喪屍，不然耳膜受不了，沒有剛開始就單獨面對喪屍的情況。

所以現在是顧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第一次單獨面對喪屍。

不過還好，要是他表現得太過淡定或者怕得太假，說不定就會被那位隊長察覺到不對勁呢。

顧啟心裡鬆鬆一笑，腦子裡卻控制不住地冒出厭惡的想法。

覺得對方破爛的衣服，血淋淋的臉，發黃的牙齒和半身癱瘓般的行動方式噁心至極。

真是神奇。

跌坐在地上，顧啟的反應似乎和身體同步了，捂住嘴幾欲作嘔。

喪屍只是不到一小時，或者幾分鐘就已經變得濃稠的腥臭撲到他臉上，熏得他十六歲的鼻子皺得比老奶奶的臉還難看。

沒有鏡子，顧啟也就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不過想來沒什麼好看的。

逼著自己適應了氣味，顧啟強忍著噁心，抬著不知該如何作為的雙手，把跟著手一起抖的槍口對準了緩慢又急切地靠近的喪屍。

砰——

第一槍意料之中地打偏了，子彈不知道混進了哪處戰場。

有人在跳著腳驚呼，但顧啟沒辦法去察看是不是自己誤傷了友軍。

他的心底有聲音在驚呼，要他儘快打出第二發子彈。

然而，子彈卡住了。

槍栓在裡面隨著顧啟扣動扳機的動作起伏，但是沒有放走第二發子彈。

沒有。

手臂乏力酸澀，還有些微麻，十六歲的自己連要求最低的槍械後坐力都沒辦法適應。

就算是第一次開槍，也不至於——

顧啟有些愣住。

對了，他現在只是那個還沒經歷那十五天避難所混亂的十六歲少年。

錯愕一瞬，顧啟終於是遲遲地察覺並接受了這一點。

緩緩放下槍，他突然垂著頭低笑了一聲。

難怪他下車就差點沖著喪屍來個大哥大嫂過年好，原來「新手教程」都還沒過，又怎麼可能隨著自己的心意去行動。

連剛才那聲本應該沙啞怪異的笑，透過這隻有十六歲的喉嚨，都稚嫩青澀得不行。

「噁心……」

心底紛雜的思緒再也壓抑不住， 顧啟張了張嘴，妥協般喃喃出聲。

那股惡臭又近了，顧啟手撐著地面想遠離朝自己越靠越近的喪屍，左手卻碰到了一截廢棄的鋼管。

鋼管被他撞到，在地面上輕晃，發出兩聲清脆的響，隨後就被顧啟握到了手裡。

不粗。

只有拇指粗細，不過質地不錯，很堅硬。

放二十七的顧啟手裡，迅速解決幾隻喪屍不成問題。

可擱現在……顧啟是真拿不準。

好在喪屍的危險程度也不高，就這速度，和外面開始進化得幾秒就能掛人身上的喪屍一比，明眼人都能知道這隻小可愛是其他人故意留給顧啟的。

可是他只想遠離——

顧啟迅速起身，抬腿就掃到喪屍腰上，用儘力氣把它狠狠摜到牆上壓住，同時反握著鋼管，猛地從太陽穴扎了過去。

——但不能放棄。

苟荀宣的態度已經很明顯，只用有用的人，而且為了能長時間呆在苟荀宣的庇護範圍內，又不引人注意，顧啟必須把握好「偷懶耍滑」的尺度。

既不出眾，又不弔車尾。

再者就這樣一隻喪屍，要是束手無策到需要別人來幫忙，他自己那十年多的經歷也不答應。

鋼管撞向喪屍的太陽穴，一陣陣地震得手臂又痛又麻。

可是鋼管的鈍口並沒能衝破那層頭骨，只濺起了點點碎肉。

因為角度問題，這已經是顧啟能找到的最好地方，不然直接從眼球里刺進去破壞大腦要容易得多。

一下不行，震得鋼管差點脫手，顧啟咬咬牙，緊接著扎了第二下。

這隻喪屍行動緩慢，嘴也遲鈍得離譜。

被活人按住了都還只會時不時張兩下，涎水屍水掛了一下巴，顧啟都要懷疑他生前是不是真的偏癱了。

第三下時顧啟終於扎進了喪屍的顱骨里，能明顯感覺到鋼管擠進了滑膩的腦花。

手上如電般迅速順勢攪和了一下，顧啟猛地扯出鋼管，帶出了點點紅紅白白軟黏的腦花。

喪屍拔了電源一樣開始癱軟下去，顧啟手臂下意識地一甩，鋼管上的穢物黏嗒嗒地粘到了地上。

喘了幾聲粗氣，放下腿任由喪屍倒在地上，顧啟站在原地身形微晃，緊繃的神經得到一點放鬆的餘地。

真是……

一點成就感都沒有的初體驗。

此時，地下停車場周圍的清掃已經臨近尾聲，顧啟靠到牆上，按住砰砰砰地急速跳個不停的心臟，抬頭不經意看見出發時那個男人拖著根扭曲變形的鐵管從自己面前經過，看自己的那一眼和嘴角掛的笑都極為譏諷。

這是末世爆發，眾人對上喪屍的第一戰，真真正正的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心裡邊兒一點都不怕的恐怕沒有。

即便如此兇悍，顧啟看見這人走路的腿也還是有點微抖。

估計他自己也有察覺到，走的過程中不住在調整走姿，看見顧啟還是看他，又是狠毒的一眼，走到苟荀宣那裡去了。

鬧不清他為什麼好像對自己抱有這麼大的敵意，雖然顧啟也覺得自己太狼狽了，有點丟臉，但這種眼神，沒個一段時間的發酵，可到不了這種程度。

不過也好，如果對方忍不住對自己出手，自己也是占理的那方。

正當防衛。

顧啟不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卻不代表他不記仇，不記住幾個人，到時候挨了悶棍，都沒有能鎖定的範圍。

揚了下眉毛，顧啟看著宣鈺琦的背影，開始從剛才懟喪屍時自己表現出來的力量敏捷度等各方面，評估自己對上宣鈺琦能有幾成勝算——

結果負一百。

那截鐵管的慘狀猶在眼前，顧啟覺得自己還是先不要著急。

那頭宣鈺琦走到車邊，後背突然有些生涼的感覺。

他猛一回頭，只看見那個拿著小雛菊的小子，其他什麼都沒有。

這種感覺還只在他大半夜偷摸去食堂，被苟荀宣逮到時才有過。

怎麼現在莫名其妙就又冒出來了？

宣鈺琦疑惑地皺了皺眉轉回頭，正好遇到苟荀宣下來。

直了直腰背，剛要開口說點什麼，苟荀宣原地一個旋，躲瘟神一樣繞過他，走向了顧啟。

愣了一會兒，宣鈺琦摔了鐵管，罵罵咧咧地找新車去了。

「幹得不錯。」

苟荀宣輕飄飄地掃了一眼太陽穴可以說是慘不忍睹的喪屍，語氣裡帶著淡淡讚賞地走過來拍了拍顧啟的肩膀。

他停頓了一瞬，不知道察覺到了什麼，要拍第三下的手在空中虛晃一會兒，放下去背著手說：

「你應該不用我多說……」

他的話沒有說完，手伸到顧啟身側，拿走了那把卡住的小雛菊。

舉著槍微微一揚下巴，苟荀宣轉身走向出口的07。

「看來你不喜歡它。」

轉身的同時，苟荀宣淡淡出聲到，招了招拿槍的手示意顧啟跟上。

顧啟沒有去追問苟荀宣那句話的意思，低下頭跟著他一起走向了出口。

入口外能看見的喪屍都被處理掉了，隊員們正在湊到一起的兩輛白車前清點傷亡人數。

由於避難所的疏散做得很好，商城又關閉及時，外面只有少數的行人喪屍。

不過如果再耽誤下去，其他地方的喪屍聽到動靜跑過來，就麻煩了。

所以不用苟荀宣下令，他們就自己趕緊聚在一起，等著隊長回來，方便立馬離開。

第一次面對喪屍，沒人會不慌亂，儘管眾人很快調整了過來，喪屍也還沒什麼殺傷力，還是有幾個輕傷，一個掛上了手臂瘸了腿。

腿據說是自己不小心掉到兩輛車中間弄傷的，手臂上有流彈擦傷和些微骨折。

一個隊員背對著苟荀宣和顧啟兩人給他看了看手臂，弄了個簡易的夾板綁了繃帶給他掛脖子上了。

被兩個隊員扶過來的時候，那個傷員瑟縮著有點不敢看苟荀宣。

「苟……」

苟荀宣上車的腳步一頓，轉頭看著他。

「苟隊……」

那個隊員都要哭出來了，一口氣把稱呼叫完，苟荀宣沒有表現出不悅，他才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您看……我算是合格了嗎？」

苟荀宣踩上踏板的腳落回地上，顧啟偷偷在他身後往車裡看了看。

還好，有一個身前掛著個樣式奇怪相機的隊員在妹妹旁邊蹲著，看見他察看情況，還對著他笑了笑。

這個笑有點傻，顧啟縮回了頭，看向停車場外面。

「你覺得呢？」

隊長淡淡開口，對後面那個往車裡探頭探腦的民眾很是縱容。

隊員緊張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角，眼角閃著淚光。

猶豫一會兒，他抬起沒有受傷的左手抹了一把眼淚，依舊泛著眼淚花卻目光堅定看著苟荀宣：

「苟隊，我想留在您隊伍里，請您允許！」

後面的人往車裡看了一眼就沒再有動作，苟荀宣也沒有多事，捻起隊員鬢邊的一縷髮絲，問了句和隊員的請求八竿子打不著的話：

「疼嗎？」

髮絲被血沾濕了，苟荀宣輕輕捻去，顧啟沒來由地感覺苟荀宣有點緊張。

這有點奇怪，不過還沒等顧啟再確認，苟荀宣已經撤開一步，當著不知道多少雙眼睛，把手指上的血哪來的回哪去，擦回了隊員的肩上。

現場有一瞬間沉默，等他擦幹凈血，他毫不猶豫地回應了隊員堅定的目光：

「林辰，上面讓你們來是來當我最堅固的後盾的，不是拖後腿的。

你有信心嗎？」

這是變相地答應了林辰留在隊伍里的請求，其他隊員都笑了起來，為林辰感到高興。

林辰也是眼裡重新泛起點點淚光，啪地用傷手朝隊長行了個軍禮，帶著哭腔激動地高聲應道：

「有！」

剛擺好姿勢，右臂的骨折疼得他嘶的一聲，齜牙咧嘴的，脖子還被繃帶勒了一下，苟荀宣屈指敲了下他的額頭，背著手說道：

「都是皮外傷，這次就不給你治了。

希望你能好好記住這種痛，以後可以保證自己幹幹凈凈地出去，完完整整地回來。」

說完，他朗聲朝一個直系隊員吩咐道：

「昌蓮！一會兒不用給林辰治療——」

被叫做昌蓮的隊員是個長得白白凈凈的清秀少年，看身形應該就是剛才給林辰處理的人，正站在出口邊緣的牆壁那。

苟荀宣出聲，他遠遠地回了個ok的手勢，另一隻手裡是如同纏著槍身同色細長藤蔓的狙j槍。

光看那花哨的設計，顧啟就能猜到應該又是小雛菊那一系列的特殊槍械。

沒有在出口耽擱很久，白車一前一後開出了地下停車場。

兩輛方形車兩側是普通隊伍開的私家車，前面的幾輛車裡是藍綠軍服的特隊隊員，後方也有特隊隊員開著車斷後，緩慢地行駛上了商城附近的主街道。

上車前，顧啟看了眼這滿目瘡痍的街道，眼前又是剛才看到的那些喪屍，而現在倒地的，栽在下水道井蓋處的，都是喪屍的屍體。

可是別看現在喪屍還行動緩慢，只有極個別速度快，甚至速度快也是幾槍就能解決的事，很容易解決，但不用一天，喪屍就會進化。

留給人類方，尤其是守護人類的人來說，時間已經不多了。

「隊長，還是按計劃先去1729的G格瑞集中庇護所？」

車上，被駕駛員慫恿出來的塗冊恭敬地詢問苟荀宣。

「是。」

1729。

這個聽起來像是坐標的數字一入耳，顧啟就愣了一下。

上一世，初期時確定坐標，用的還是東西經南北緯。

這種最多隻有四位數，並且只表示國內範圍的坐標表達方式，只在特殊部隊之間才會使用。

由於後期學歷參差不齊的志願軍佔大多數，東西南北分不清，經緯度範圍又大，說明坐標點時很容易出錯，特殊部隊這種簡單易懂的坐標點表達方式才漸漸普及。

橫一百，豎一百，先豎後橫，11，12，1144，1079，1729……

顧啟闔上眸子，捏了捏手裡妹妹溫涼的手掌。

不過顧啟雖然知道1729代表的是什麼，但早已經想不起那個坐標點對應的建築是哪棟。

在「不久」後，水飴市就因為級數不夠，沒有利用價值，在一支隊伍的炸d下被夷為平地，變成廢墟了。

G格瑞……

站在車廂壁前的苟荀宣不知道在上面點了什麼，一部分車廂壁熒幕一樣閃了一下，由白色陡然變為了透明。

顧啟這才看見了慢慢靠近的灰白色廣場。

這是靠近城市邊緣的一個廣場，中央是一片水飴市種得最多的桂花樹，一個銀白色斜體的「Gree」標誌坐落在花壇中的桂樹前。

廣場後方，是水飴市最大的劇院。

光是兩個影視廳就能容納近兩千人。

可是夠嗎？

「這是一場淘汰賽。」

苟荀宣突然開口，望著外面的逐漸變灰的天空，他抬手在透明的車壁上畫了個圈：

「有能力者。」

圓圈被他的手指斜著分開，他的眸子里倒映著窗外的景色，平靜無波。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