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蒼梧。

閔懷瑾一下雲頭，就直奔玉龍殿的書房——如玉齋。

一個身穿銀白紗衣的童子掀簾而入，接過閔懷瑾手中的大氅，抖落衣領上的雪花，語氣老成地問道：「殿下，你下朝了？」

閔懷瑾柔柔地應了一聲，垂著眉翻了翻青木案上的軍政文牘，說：「怎麼把公文都送到這裡來了？」

軍牘里都是今日在凌霄寶殿上眾仙條陳的軍情，林林總總的，足足有一車，案幾幾乎是放無可放了。

「殿下，將軍說您常年身在軍營，師承勾陳神君，又對行軍作戰頗有研究，所以命人把這些公文都送給您批閱，此外，羽涅和凌泉也已經去了駐地協理第五歸將軍督軍。」

閔懷瑾沒說話，他這個副將說得好聽是個副將軍，但是，實際上是在征戰之時才會臨時設立的一個虛職，除了負責選拔武將出征之外，並無其他的實權。

審批軍政文牘完全和他沒有什麼關係，嚴格來說算是僭越了。

他的父親蒼龍神君雖然年事已高，卻是上一任的戰神，在軍中的聲望還在，第五歸又是他父親的結拜兄弟，因此知曉父君在他身上寄予厚望，第五歸也有扶持他的意思，所以他剛過及冠之年就被早早架上了副將的位置，說到底，多多少少都沾點他父君的光。

兩頭都在期盼他在這一戰一鳴驚人，然後光明正大地晉陞上去，所以，他身上的擔子只會越來越重，但是，高處不勝寒，軍中到底是有人對他這個仙二代頗有微詞，所以他越是要小心謹慎。

閔懷瑾扶著額頭，許久才覆上文書，說：「你差人把這些文書送回去，順帶捎上些手信，就說是我身體有所不適，實在無法分憂，說話莫要失了分寸，這些軍牘緊急耽擱不起，將軍會知道要怎麼做的。」

說罷，又似乎想起來了什麼，抬頭問道：「鳳鱭，那孩子怎麼樣了？」

鳳鱭領了命，回答道：「回殿下的話，還是不吃東西，他……」

「怎麼啦，支支吾吾的？」

鳳鱭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說：「……那孩子又蹲回院子外的那個樹樁上了。」

沉默須臾，閔懷瑾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去看看他吧。」

蒼梧連年飄雪，天地一色，唯獨只剩下玉龍殿前，那一株常年開著花的桃樹上還停留著一絲春色。

那株桃花樹年歲已經很長了，挨了雷被劈死過一回，所以閔懷瑾差人砍了它，只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樹樁，本來打算是要命人將它連根拔起清算出去的，但他念著這株桃樹陪了他幾千年的情誼，愣是沒忍心。

讓他沒想到的是沒出幾年，那桃樹又死灰復燃一般地生出來一個嫩芽，青嫩嫩的，不出幾年，樹冠卻長得要比原來的還要大，粉艷艷的桃花是絕處逢生後坦蕩的戰歌，他很欣賞這種鮮活的鬥志，於是，就留下了它。

閔懷瑾披著大氅一出門，他就看見那個毛茸茸的腦袋，小小的一個單薄的身軀蜷縮在樹樁上，北風使勁地鑽進他凍得通紅的袖口，耐不住寒冷的小崽子還把地上的一些枯枝葉都蓋在了身上。

他就那樣縮在那裡，顫顫巍巍。

「冷不冷？」閔懷瑾踩著雪，湊近他，摘下披風蓋在那孩子的身上，哈著白氣捂住那孩子的小手取暖。

幾天前，閔懷瑾和平常一樣下了朝，在趕回蒼梧的時候發現了他，也是和現在一樣蜷縮在這個樹樁上，身上帶著傷，衣裳全是被灼燒的破洞，像是從火灶里鑽出來的貓。

蒼梧雖然靠近鏡花水月的天北之國，但距離天北之國距離甚遠，一路上冰山雪地甚多，猛獸時常出沒，上百年才有一個誤入的獵戶，更別說有落單的孩子了。

這孩子看上去不過是七八歲的模樣，脾性卻很是倔強，從一開始就沒有吱過一聲，養好了傷依舊是不吃不喝，一找到時間，趁著鳳鱭不注意就會鑽出來蜷縮在這裡，像是在等著什麼一樣，在風雪裡一等就等上一整天。

天氣太幹太冷，小崽子的嘴唇都裂開了，絲絲縷縷地往外面滲著血，漆色的眸子里滿是忌憚，閔懷瑾的手一碰到他就猛地縮了回去，模樣實在是可憐。

「別怕，大哥哥不是壞人，你瞧，你腦袋上全是雪花，多冷呀，不如我們回去好不好?」閔懷瑾沒有帶過孩子，家族裡唯一的孩子就只有他哥哥閔蘭澤那還未降世的侄子，他學著他嫂嫂胎動時哄孩子的語氣說話，讓自己盡量看起來要溫和一些。

那崽子沒說話，任由他伸手撥弄下頭上的雪花，只是眼神依舊警戒十足地盯著閔懷瑾。

「殿下，快進屋吧，我給你熱些羹湯暖暖身子。」頭上歪過來一柄油紙傘，鳳鱭出來尋他，又往閔懷瑾的身上塞了一個暖綿綿的湯婆子。

「鳳鱭，叫你去打聽這孩子，有什麼消息了嗎？」閔懷瑾把湯婆子塞給了小崽子，拿過傘，趁他沒注意，一把抱進懷裡，扛在肩上，任由那崽子凌厲的虎牙嗷嗚一聲扎進肩膀。

兩人並立而走，一高一低，還有肩頭上一隻手舞足蹈撲棱的孩子。

「殿下，我翻過州郡*里治粟內史*的戶冊，排查了一下報備的失蹤孩子，沒有能對得上的，我看這孩子長得周正，衣著華貴，又是嬌養的性子，興許是宗室子弟也說不定，可奇怪的是宗正府*也沒有他的屬籍。」

鳳鱭很細心，說的話也是從來都不會託大。

他說的沒錯，鏡花水月里的天北之國，平民百姓大都是穿著白色的布衣，而這孩子來時，身上的衣裳儘管破爛，但也不難分辨是上等的錦緞，不是一般的宗室子弟可以穿得起的。

莫非是妖？

肩頭上的孩子老實了許多，縮在氅衣里汲取溫度。

閔懷瑾伸手捉住那孩子的手腕，探了探，冰涼的觸感之下只是尋常的脈搏，「天北之國這幾年饑荒不斷，也許這孩子家裡出了什麼事，也罷，我和這稚子有緣，那就留下他吧，你們幾個也有個伴。」

鳳鱭是他從太湖裡提上來的小仙，是他四個侍從里最乖巧的一個，本來是一條鳳尾魚，也就是太湖梅鱭，隨侍了閔懷瑾幾百年，好不容易修得人行，卻因為另一個最調皮的侍衛——竹瀝搗亂，所以陰差陽錯只能修成一個孩童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