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雲無可奈何，只能坐在一邊幹起了隨伺筆墨的活。

「幹什麼虧心事了？」閔懷瑾低著頭批了一陣子，伸手去蘸墨卻怎麼也夠不著。

於是抬頭看了一眼，沒想到正在研墨的奢雲被針扎一般倏地縮回了手。

那塊名貴的徽墨條就被摔在了地上，斷成了兩截。

三……三兩銀子啊，閔懷瑾疼到心肝里，那墨條是宮裡的左監賄賂他，塞給竹瀝送來蒼梧的。

竹瀝不懂人情賬這回事，收了便是收了，又退不回去，他壓著一直沒用，沒想到被羽涅給拆了放在書桌上，拿來批改文書。

三兩銀子夠他買一罈子梨花白了，他在心裡暗嘆了一句，但是為人師表的尊嚴讓他臉色甚是平靜。

「師傅……對不起。」奢雲有些窘迫，急忙蹲下去撿起來，就這麼用手抓了拿起來，就要放到桌面上的時候，看了一眼閔懷瑾，在他的注視下只能揣在手裡，一副騎虎難下的樣子。

「……好了，你去洗手吧。」閔懷瑾沒有怪他，話一出口，又想起來外面滴水成冰的樣子，於是這才擱了筆，把準備寫字的一張布帛遞給他。

「擦幹凈手，歇息一會兒，待會兒為師要出去一趟，你在這裡好好守著玉龍殿。」

玉龍殿里有好些玉石，沒人在的時候，總會有烏蛇鳥撞開結界進來叼了去築巢，他實在是不能大意。

「好……好的，師傅。」奢雲遲疑著，十分古怪地揣著手放在背後。

「怎麼啦？」閔懷瑾看出一絲端倪，把他背在身後的手拉了出來，奢雲的右手上那一根裹著手的繃帶不知怎的不見了，他又在上面隨意裹了一塊麻布。

那麻布起了毛，蟄得他胳膊上起了一圈的紅疹子。

閔懷瑾先前沒注意到他的異樣，有些愧疚，把他輕輕地拽到一邊，摁進搖椅里，又把爐子上還沒燒開得水給倒進木瓢里，遞給他讓他自己洗涮一下。

木瓢里的水冒著熱氣，將奢雲的眼睛都罩了起來，他就這樣看著閔懷瑾的一舉一動。

「你打小的時候，就一直神秘兮兮地纏著右手，誰都不給看，吃飯睡覺都像是手裡揣著寶貝，怎麼今天卻主動把繃帶摘了？」

閔懷瑾翻找了一圈，把壓在匣子里的布匹給他剪了一節，便轉過身去沒看他，讓他自己趕緊動手清理。

身後一陣手舀水的聲音，奢雲沉默半晌，似乎壓抑著委屈，「我沒給師傅看，是怕嚇到師傅……，我……我今日在學室里和一個人起了爭執，她身邊的小太監用刀挑了我的繃帶。」

「原來是這樣，你的手沒事吧？」閔懷瑾嘆了一口氣，看著外面的灰濛蒙的天問道。

身後的搖椅吱呀一聲，奢雲似乎是站了起來，「師傅，你......不責怪我惹事嗎？」

「繼續清理你的手。」閔懷瑾聽見搖椅又響了一聲，「師傅雖然不知道你的來歷，但是你是我養大的，你是什麼樣子的人，我知道，若不是對方挑事，你肯定不會動手。」

閔懷瑾一說完，腰間一緊，他那隻手已經嚴嚴實實地纏好帶子了，一顆頭顱挨著閔懷瑾的肩胛骨，「師傅，我就知道，你不會罵我的，師傅時常同我說的規矩我都記在心裡，她又是女孩，我沒動手。」

「……放手！」閔懷瑾惱羞成怒地扒開他的手，「整天摟摟抱抱的有失體統。」

因為忌憚他手上的傷，愣是沒怎麼用力，「你如今快要到成年了，小時候隨意見了人就抱的毛病得改改。」

閔懷瑾轉過身去的時候，見他有些頹喪的模樣，猜測是因為沒有動手心裡壓抑著情緒，起了帶他去散散心的念頭。

孩子終究是要哄著的，否則，只怕是日後多生一分暴戾之氣，不好管束。

於是，他兀自走到桌案前揣了那份批改好的文書，說道：「你也隨我一塊下山去吧。」

奢雲那張有些憂傷的臉終於爬上了一絲愉悅，他的師傅一向只有趕集的時候才會下山，這距離上一次趕集已經過去了七年，所以，這讓他一路上都雀躍不已，嘴巴說個不停。

他們一路南下，出了蒼梧，天空是深紫色的，就像是美人塗在臉上的粉黛，這個時候的天北之國已經是春天了。

春風料峭，乍暖還寒。

閔懷瑾不捨得浪費了那麼好的景色，租了一輛馬車，把奢雲塞進馬車裡就陷進皮裘子里不動了，奢雲見他閉目養神，識相地鑽到外面趕車，他趕車趕得很穩，閔懷瑾舒舒服服地又睡了一覺。

初春的邊境，在冬季死去的草已經冒出了頭，一望無垠的草地上有不少的帳篷，衣著各色的人在貨攤面前傳梭，販茶商、絲綢商人、馬匹商人……臉上都帶著盛情邀請路過的人去瞧上一眼。

天際邊飄著幾個紙鳶，天幕之下，牧羊人騎著馬自由地馳騁著，甚至還可以聽到異族人吹奏的篳篥聲，空靈而悠遠。

「若華族常年和天北交戰，鏖戰多年，雙方都疲憊不堪，天北的屠將軍給皇帝提了個意見，促成了邊境的互市*，有了互市，兩邊的百姓都不想打仗了，多虧了它才和平了幾百年。這裡的貨物雖比不上物資豐饒的境內，但是新奇的小玩意不少，你若是有心儀的東西，也淘點。」

閔懷瑾走走停停，卻一直走在奢雲的面前，帶著他下了馬車走動，一路上也不吝嗇給他講述互市的由來。

他這一路聽奢雲叨叨個不停，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話了。

奢雲看著他停在一個雜貨攤子面前挑挑揀揀的樣子，「師傅，你要吃冰糖葫蘆嗎？」

閔懷瑾縮回了手，許久才說：「你知道小孩子喜歡吃什麼嗎？」

「師傅，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奢雲頓了頓，見他神色有些落寞，「難道是……」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閔懷瑾已經失去多年的兄長，那個人的孩子。

「小孩子都喜歡冰糖葫蘆。」奢雲大約是看見了他臉上的神色，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半天才擠出這麼一句話，一邊說著一邊把細長的手指伸進腰帶里，掏出荷包給閔懷瑾。

那賣貨郎笑得格外地響亮，手腳伶俐地從扎著蒲棒的莖葉的木桿上取下一串串紅艷艷的糖串。

奢雲收回荷包抬眸的須臾，眼前卻遞來一根冰糖葫蘆。

「你也是個孩子，我也給你買一根，免得你嫉妒。」閔懷瑾臉上帶著笑意，先前的黯然失色已經沒了蹤跡，他懷裡還揣著幾根。

「我可比師傅要高一個頭。」奢雲嘴上嫌棄，手卻很老實地接過去了，「師傅不要老是把我看成小孩。」

「小崽子，快跟上。」閔懷瑾頭上髮飾的羽穗在頭髮里若隱若現，他舉著手，頭也不回地輕喚。

奢雲不知為何落後許久才跟上他。

「賣油紙傘嘞，油紙傘，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都來看看嘞。」

師徒倆走了一會，在一處面棚子坐了下來，叫了兩碗面，奢雲用筷子挑了面還沒吃，便聽見遠處一聲聲的吆喝。

那女孩穿著一襲紅衣，趿著木屐，懷裡抱著一大摞油紙傘，油紙傘裸I露出來的紙面上繪著江南淺淡如潑墨的煙雨，青綠的長柳條，黑白翩躚的燕雀……堆在一起花花綠綠的。

閔懷瑾倒是頭一回遇見有人在邊境賣油紙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