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液慢慢流逝殆盡的滋味並不好受，黎淵跪坐在大陣中央已經有四十八天，天魔烏羅的身軀和神魂已經被大陣盡數斬殺，只餘下鋪天蓋地的魔氣，正被從他身上抽走的靈力絞殺。

此番以身獻祭，方得四洲三界太平，他不枉空桑主君的稱呼，但如今即將為天下魂飛魄散，卻也欠一人一聲抱歉。

那人是他首徒，天生地養，是東海扶桑樹的化精。

只是……黎淵彷彿是想起了許久之前的事，深藍色的眸子溫柔了一瞬，若是被空桑的侍君們看到大概還會感嘆一聲再孤身清冷的尊者，也抵不過熱情似火的扶桑神子。

他已將傳職的天地盟信物偷偷放在扶桑的枕下，待到他醒過來之後，一切自然是塵歸塵土歸土，便是他再如何不願意，也終究該明白於神木而言，他作為師尊也不過是一場松夢過客罷了。

黎淵嘆了口氣，看著眼前大陣里的火焰紛飛，寒冰與烈焰交織，最終還是閉上了眼。

然而有人卻不願讓他安息。

「……師尊！師尊！黎淵！！！」

黎淵猛然睜開眼睛抬頭望去，發現原本應該昏睡在小秘境樹屋裡的扶桑竟不知什麼時候拖著斷腿，一路爬了過來，正滿臉淚痕的捶打著暗紅的結界，梗著脖子痴痴的望進來。

他見狀心中一悸，沉默了半晌，深藍色的眼睛將小徒弟的模樣深深刻在眼底，末了閉上眼睛，恢復了彷彿是初遇時冷漠不近人情的模樣。

「扶桑，無令擅自離開空桑，是為失職。」

結界外的扶桑聽到黎淵的話，愣了一下，突然大聲的笑了出來，只是那表情瘋狂中帶著絕望，笑著笑著便閉上眼睛，強行將眼淚壓回去。

「黎淵，好一個天下頌揚的空桑主神！到這種時候了你還在管那什麼狗屁的教條！」

「你為了躲我封我修為斷我右腿，就是為這破天下，破蒼生？！你在這裡跪了四十八天，痛了四十八天，除了我還有誰來看過你！這就是你守了幾千年狗屁天下嗎！！天帝早就開始大擺宴席慶祝天魔大戰勝利，你在這裡做的一切，除了那些天界書上的空口屁話，又能得到什麼！！」

黎淵沉默不語，似是不願與狀似瘋癲的扶桑多說什麼，就好像因為之前扶桑阻止他獻祭，甚至不惜以屠戮無辜要挾傷透了心。

「黎淵！你有本事躲我！你有本事睜開眼睛看著我！你出來好不好？師尊！我的好師尊！你眼裡有天下，心裡有四洲，我呢？你把我放在哪裡！！！」

「你看看我啊！！！你別扔下我一個人！我求你……我求求你了……黎淵！！！你看看我啊！！！」

扶桑靈力被封，他花了十七日的時間日夜兼程跑死靈獸，再孤身一人一步一步爬進天坑已是極限，雙膝早已被天坑碎石磨破，深可見骨，他卻像感受不到痛苦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撞擊著結界，只求大陣中的心中妄念跟他走，跑到沒有天下，沒有蒼生的地方。

黎淵聽著扶桑的字字泣血，終於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扶桑，大陣已開，萬事無法回頭……為天下蒼生是我本職，我心無不甘……你乃神樹化精，是天道眷顧，大道漫漫無際，我於你而言……不過滄海過客。你天生道體，沒有我的教導在往後的日子裡也……」

「扶桑，忘了我吧。空桑四洲，才是你心中所向。」

似是因為這最後的一句話，黎淵感覺到自己獻祭的速度驟然快了起來，如此看來不用四十九天，不需要片刻大陣便能完成了。

他微微怔住，露出苦笑。

原來他也不是沒有不甘，獻祭四十八天，最後抵不過扶桑來看自己一眼，看過這一眼，見過最後一面，便對世間再無留戀了。

扶桑啊……

初見少年紅衣如火，桀驁難馴，一襲黑紅相間的錦衣在桃林落雨中翻飛，似是業火紅蓮，一眼便難以忘記。

他孤守空桑千年，與寒宮離淵日夜相伴，卻沒想到也會被灼燒，難掩心悸。

可惜，終是有緣無份。

「扶桑，抱歉。」

心中最後一絲念想淡去，黎淵只覺得渾身一松，全身的壓抑如流水般退下，高空之上頓時灑下金光，整個大陣也為之一顫，悶悶的轟鳴接連不斷的響起。

「嗡——！！！」

黎淵感受著身體里瞬間被抽的一幹二凈的靈力，還有越來越困的感覺，便知道此刻……

大陣已成，再無回頭。

在魂飛魄散的最後一刻，黎淵遙遙的望了一眼扶桑。

天地神木本性至純，終有一天會放下想開，獨登大道的。

他也為扶桑繼任掃清了障礙，自他死後，天道和天下皆欠他一個人情，扶桑便是無人敢欺了。

如此，他便也放心了。

大陣也瞬間爆發出強烈的白光，被壓制著的魔氣被絞殺嘶吼，幾息之間，便隨著黎淵漸漸消失的身影一起湮滅在了空氣之中。

猙獰恐怖的血色大陣也在完成了使命之後「嘭」的破碎，化作了翩翩飛舞的細碎金光。

而結界外的扶桑眼睜睜的看著黎淵在自己面前魂飛魄散，終是極盡失態。

「黎淵！你這個騙子！我恨你！！！幾百年的傾慕暗思你讓我怎麼忘了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以為你保得了天下蒼生空桑四洲，我偏要毀了這一切！！！」

「黎淵！！！」

「我恨你……為什麼……為什麼啊——！！！」

扶桑跪在地上瘋吼著，雙手早已捶打地面鮮血淋漓，身形狼狽不堪，一雙紫色的眼睛終歸是越來越黯淡，只留下一行死寂。

千山叢月驚鴻一瞥，終抵不過那人心如寒雪，絕情如刃。

——

「好冷，好冷……」

雪淵之下，黎淵微微睜開雙眸，睫毛似羽扇般輕輕開合著，深藍色的眸子漸漸變得清明。

黎淵有些疑惑的看向四周，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應該不是已經……獻祭身亡了嗎？

他現在所在之處是一個山谷，裡面溫度尚可，但是外面卻是白茫茫一片，有寒冷的風雪順著谷口呼嘯進來。

漫天大雪覆蓋了群山，銀裝素裹，雪落紛飛，抬眼所見皆是白雪皚皚，天空也看不出陰晴，皆被風雪所遮擋。

「死後是會做夢嗎？」

黎淵微閉雙眸，雙腿盤坐下來，雙手捏訣，他感受到體內有靈氣涌動，就是十分的微弱，像是剛剛修仙之人的體質。

再低頭一看，衣服還是當年獻祭地那件素白色的織綃衣，只是早已破敗不堪，如同街邊乞兒。

黎淵揮手捏訣幻化出一面水鏡，他發現自己樣貌居然也回到了十七八歲的模樣，帶著少年的稚氣，應該是未到空桑的時候的模樣。

水鏡里的少年玉面玲瓏，眉目溫和，杏眼桃腮，唇瓣飽滿粉nen，相貌俊逸，因為眉宇間有少年的稚氣，清冷的氣息減了一半，倒顯得有幾分柔和。

「體內舊疾全無，修為只剩這一點，不是沒死透就是有什麼機緣吧？」

他抬眼望去，周圍白雪茫茫，還有虛弱的陣法殘留，他仔細的一一去感應，發現了有一股熟悉的波動。

他瞬間明白過來了。

這裡是他前世身隕的地方，也是當初鎮著魔族首領烏羅的地方，亦是他今日重生之地——崑崙山的無妄之地。

他當初獻祭的地方。

「好吧，應該是沒死透……」

「但這裡也太冷了，我如今的修為怕是撐不了多久。」

黎淵看看四周的環境，略微的走到山谷口觀察了一下。

外面大雪瀰漫，一眼看不到邊際，黎淵記起來之前這裡應當是炎山連綿，地火流淌，可外面如今變成了覆雪之地，銀裝素裹下遠處還能看到一些松木屹立不倒。

竟是多了不少活氣。

不過想來也是，烏羅所在之地的魔氣皆因為大陣被凈化，污濁之地恢復生機也是指日可待的。

不過看眼下這個恢復的樣子……應該是過去許久了。

黎淵扶著牆打了一個噴嚏，攏了攏自己身上有些破爛的衣服又躲回了山谷。

還好這點修為還算頂餓，但一直待在這裡他也是要被凍死的。

武器和儲物袋也不在身上……

「哦對，我留給扶桑了。」

黎淵的拳頭捶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突然想起來自己獻祭之前把身上有用的東西全扒下來塞到了床邊，但沒想到……

一回憶起與扶桑訣別的畫面，黎淵就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完蛋，這下沒死成，怕是要被那逆徒追著打了。」

如今醒來，黎淵對於自己的徒弟感官似乎並沒有那麼親近了。

畢竟那逆徒著實是不讓人省心，現在應該找到新師尊了……吧。

黎淵抬頭看了看山谷頭頂陰沉的天空，末了低頭嘆了一口氣。

——

霍綱帶著夜獵隊在無妄之地已經捕了不少的夜梟，他們幾人都是散修，路過月食鎮看到有懸賞夜梟的，便臨時組隊，掙點靈石外快。

不過沒想到無妄之地風雪這麼大，跟外面是兩個世界一樣。

「哎！霍兄你看前面有個山谷！我們先進去躲躲，明日早晨再回去！」

同隊的一名男修突然出聲指指前面的山谷，霍綱拿出羅盤看了看前面沒有妖獸，便點了點頭。

「也行，這下半夜的風雪越來越大了，明早再回去也是一樣的。」

說完便帶著其他人往山谷裡面趕去。

然而一行人剛進山谷，就發現不遠處盤腿坐著一個黑乎乎的身影，霍綱聳然一驚，其他人也是連忙拔出武器。

「居然沒有被羅盤發現，糟糕，這是大妖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