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那幾個人相對比，我可能更加不想接受姚奴的死掉，剛剛開始蛻變長大的少年還沒來得及看上那麼幾眼，就已經遠去。

我其實是個有些無趣的人，少年老成是家中人對我的評價，我的母親一直沒有第二個孩子，當我聽聞下人說新進門的女人有了孩子的時候，在厭惡之下更多的是對於有一個弟弟的開心，哪怕不是親的，是終究要和自己站在對立面的私生子。

男人的第二個女人總是堂不堂正不正的，她的孩子也是如此。

索性爺爺很喜歡我，今後姚家的繼承權是我的，父親年輕時是個在外面玩的很花的公子哥，整個港城沒幾個少女不知道他名字的，結了婚安分了幾年，便再次回歸本性，爺爺是比較古板的性格，在他的教導下，我學了很多東西，同時也變得比同齡人更加早熟。

在我沒注意的情況下，母親變得有些奇怪，她時不時會摸摸我的臉，會半夜坐在我的床頭邊，眼神溫柔又偏執的用手掐著我的脖子，然後一邊流眼淚一邊不停的說。

「你和他長的真像……所以你也會出去找其他女人，拋棄媽媽嗎？」

「你說話啊！你也會拋棄我嗎？！」

每次我都會被她推倒，或者被她做的美甲劃傷臉，我不怨恨她，她生了我，我無法恨她，卻也無法像普通孩子一樣愛她。

這場詭異的平衡在那個孩子誕生之後，被徹底打破，每次我偷偷去看那個孩子回來以後，她會瘋狂的往我身上倒香水，嚴重的時候會讓我喝掉香水，然後又哭著讓我吐出來，她說我身上有那個小畜生的味道，很噁心，必須要洗掉。

「你是不是又去看那個小畜生了！」

「是不是？！那個女人就是個搶別人老公的破鞋！她的孩子也是個小畜生！」

「你不聽媽媽的話，你和你爸爸一樣，都要離我而去。」

「她搶走了你的爸爸，現在她的兒子也要把你搶走嗎？！」

「乖乖，你說他怎麼就出生了呢？他為什麼還不死掉，為什麼這一切都要我來承受……」

她發泄過後，會尖叫很長時間，會抓自己的頭髮，摔東西，把房間弄的一片狼藉，所以這裡的地板上常常散落著幾根長發，即使天天打掃也會有，長期不出門的緣故讓她的皮膚變得慘白，頭髮幹枯沒有光澤，眼睛空洞洞的一片，只能依稀看出來她前些年的美貌。

她有時會半夜站在陽台上跳舞，穿著她少女時期的高跟鞋和衣裙，我就坐在不遠處看著她，防止她從陽台上摔下去，我不怎麼想看到她扭曲的神態和身體，有時候覺得她瘋了也挺好的，我自小見到的就是變得奇怪的母親，只有這會兒，我可以短暫的看見她福祉的少女時光。

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很久，我被爺爺帶去了老宅生活，這棟華麗的複式別墅只剩下了她和一群下人，我走的時候她好像站在窗簾後看我，等我抬頭，又沒人了。

去了老宅我沒機會再去看那個孩子了，聽他們說似乎還沒有取名字，女人整日拿著錢享樂，揮霍，基本不回家，沒有怎麼管過孩子，更別提起名了，我默默決定等再過幾年就把他帶過來自己看著，反正他很乖，對我沒有任何威脅。

但也許我的人生就是能讓每一個願望落空。

他死掉了。

我站在玄關處看著跪坐在一片血泊里的母親，她更瘦了，細骨伶仃的手指抓著一把刀，五六歲的孩子身形比同齡人更加瘦小，可憐巴巴的蜷縮著身體躺在地板上，我注意到一旁散落了幾顆草莓，已經被踩爛了，濃郁的汁水把木質地板浸了一塊深色的痕跡。

我的大腦空白了一瞬，母親從不吃草莓，這隻能是他帶過來的，帶給誰呢？

也是，我忘了，他還小，也從未來過這裡，並不知道我已經搬走了，我可以想像到他抱著一碗草莓，小心翼翼的摁門鈴，詢問我是否在家。

她看見我來了，嚇得尖叫一聲把刀甩開了，連滾帶爬的抱住我的腿哭泣，長發被淚水糊了她半張臉。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他，是他這個小畜生想絆倒我！」

「我不是故意的！」

「乖乖，乖乖你快帶我走，媽媽再也不會打你了，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我只有我……我好害怕，你相信媽媽！」

我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如此的厭煩她的觸碰，她顛三倒四的話語，都讓我想吐，我往後退了一步，垂眼看了一下咖色褲腿上的幾片血印子，壓下眼底的噁心，蹲下來近乎溫柔的注視著她的臉。

「媽媽在說什麼？」

「他在看著你呢，不打個招呼嗎？」

我眼睜睜的看著她驚恐的瞪大了雙眼，渾身顫抖的扭過頭，那張年幼雪白的臉就在她身後，白色的小襯衫上淌了一片血液，細細的脖子上橫著一道冒著粉色皮肉的猙獰傷口，正彎著眼笑，目光懵懂而好奇的打量著一口氣沒上來暈過去的女人。

過了一段時間，他終於注意到了我，張了張嘴巴，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怎麼說話，被粘稠血漬打濕的睫毛濕噠噠的黏成一縷一縷的，垂在眼皮下，顯得可憐巴巴的，他不太會走路了，坐在地板上無助又迷茫的看著我，向我伸出了一截短短的手臂。

懷裡人的體溫有些涼，我卻嗅到了一股花叢深處最艷的那朵花腐爛的膩香，讓我頭皮發麻，我不受控制的抱緊他，深深的輕吻他被布料遮擋的那塊紋身，我有些嫉妒他身上的這條蛇，哪怕是一個死物，卻也能肆無忌憚的纏滿他的身子。

我把他抱在懷裡上了車，給他換上了一件我的襯衣，黑色的下擺到他的腿彎處，用濕紙巾擦幹凈他脖子上的血水，只是隔了一小段時間，那道猙獰恐怖的傷口已經癒合成一條粉色的肉線，基本看不出來他剛剛經歷過什麼。

在我十三歲那年，我匆忙而短暫的擁抱了他一段時間，那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大片大片燒紅的夕陽鋪滿了半邊天，我參加完學校的游泳課照常走路回家，我把他暫時安置在我名下的一棟別墅內，我知道這樣瞞不了多久，但還是貪婪的想多看他幾眼。

可他卻不見了。

我的心瞬間荒蕪下來，我可怕的潛意識裡想到的東西讓我如墜冰窟，我從電線桿後面看見他被人扔進後備箱里，那輛車是爺爺日常開的，正停在庭院外，我不會認錯。

為什麼呢，要讓我看見？是覺得我不會這麼早回來嗎？

這輛車會開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我也從不知道我會如此厭惡這個家裡的人。

我沒有車，也不會開，只好打出租，給了司機三倍價錢讓他按照我說的路線行駛，我想，如果這次不追上去，也許以後真的不會再見了。

天暗了下來，下了雨，車玻璃被淋的扭曲一片，我看不清外面的景象，把額頭抵在上面，被冰的一激靈，司機在前面自言自語。

「……你這娃娃，，天這麼晚了，去那深山老林做什麼？」

「那塊早被荒廢很久咯，什麼死東西都有，晦氣的很，要不是看你一個人著急的很，又給了我這麼高的價格我平常可是不拉人去那邊的。」

他帶著口音的粗獷嗓門絮絮叨叨了很久，我不理他，他也不在意，一個人可以說很久，如果不是這次，我從不知道，港城還有可以稱為深山老林的地方，而把我當成依賴的孩子正要被永遠的埋進那裡。

每次被他注視時，我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我是他的救世主，獨屬於他一人的所有物。

夜深的每一晚，我都會坐在床沿邊上，一點一點的看他與剛出生時越發不同的五官，他還那麼小，就那麼漂亮，這也許是那個女人留在他身上的，我最喜愛的遺傳物，感慨同時，也在怨恨自己，如果，如果再長大一點就好了，長到可以甩開那些人的嘴臉，可以永遠擁抱他的年齡。

那塊被荒廢的地皮長滿了雜草和彎彎曲曲的樹木，遠遠看過去，像匍匐了一隻巨大的，張牙舞爪的怪物，道路也沒怎麼修，坑坑窪窪的被雨水淋成濕乎乎的泥，一踩就陷下去，司機往裡開不進去，已經離開，我脫了鞋向前方跑去，雨水似乎越下越大了，我一邊擦著眼睛，一邊繼續跑，前面靠邊的地方停了三輛車，車燈打成幾道光束投在樹幹上，三方人打著傘站在那裡，形成了一個三角區域，我眯著眼看見他們似乎在爭吵，於是繞過腳邊的幾隻死麻雀，小心翼翼的踩著爛泥水貓著腰接近那輛車的後備箱。

可能那些人也不會想到家裡安安靜靜的小少爺這會兒就在他們身後，後備箱大大咧咧的敞開著，他的手腳都被透明膠帶綁著，嘴巴也被封上了，即使昏迷，濃黑的眼睫也在時不時抖兩下，潛意識裡在恐懼未知的環境，他身體像蝦一樣蜷縮在黑洞洞的後備箱里，腳上的襪子還是今天早上我給他穿上去的那雙米色的長襪，有點髒了。

我可以想到膠帶被撕開的時候，白膩的皮肉上被拉扯出來帶著血絲的痕跡，他會哭，小臉上被淚水糊的濕噠噠的一片，紅紅的嘴巴會疼的合不上，會抱著自己的脖子喊哥哥。

雨水淋在身上冷的刺骨，我控制不住的喘著粗氣，指尖馬上要觸摸到他的下一刻，手腕被人抓住了，我抬頭看向滿面驚愕的男人，很熟悉，好像是國小接送我的那個高大的司機，國中以後便沒有再見過他。

「少爺？！」

他急切的想要把我拽走，我一把抓住後備箱里人的腳腕，沒動腳步。

「快點跟我走！」

「老爺還沒有看這裡，周圍的人不會說出去的，不要拉著他了，他今天活不成了！」

「快點放開他，跟我回去，姚家的少爺怎麼可以毀在一個怪物身上？」

「少爺！」

深夜的涼風吹透了我身上黏膩的襯衫，貼在皮膚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可能有些扭曲，他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目光看了我很長時間，最終後退了一步，也放開了我的手腕，我目光有些冷的盯著漸漸轉過身的那些人的臉，他們全都是姚家養著的下人，同時也是保護姚老爺子的保鏢。

因為淋雨我可能有點發燒，抱起他有些吃力，眼前也有點昏，腳步聲把我圍成了一個包圍圈，我低頭用鼻尖蹭了蹭他冰涼的耳垂，祈禱一般的嘆了一口氣。

「我沒辦法再養你了。」

「你會讓另一個人成為你的救世主嗎？」

無數雙手在不停的搶奪他的身體，我眼眶有些酸，酸的發疼，最後用力的抱了他一下。

昏昏暗暗中我聽見好幾個不同的聲音爆發出更大的爭吵，還有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響，我隱約瞧見他被另一個男人摟在懷裡上了車，看不見了。

老人一邊咳嗽一邊在怒斥的聲音盤旋在我耳邊。

「他是個怪物！非人的異類！」

「早該死去的東西會迷惑你的心智，一輩子深陷其中！」

腥濕的泥土味道讓我反胃，我站在早已經空閑多年的別墅內，木質地板上的血液似乎並沒有被擦幹凈，空氣中瀰漫著幹枯了的鐵鏽的味道，我的腿有些麻，眼前並沒有如我期待的那般坐著一個年幼的孩子，懵懵懂懂的朝我伸出雙手，瘋掉的女人也早已經被送進了療養院。

落地窗沒有關嚴實，落葉帶著一陣枯朽的氣味滲進來，眼前的一切彷彿都發了霉，帶上了泛黃的色彩。

這時我才猛然回神。

死掉的他並不會再次睜開眼。

距離上一次新生已經過去八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