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懿德五年紀事
小說: 風入玉門關 作者:棠梨烬 字數:3189 更新時間:2022-02-01 13:29:08
虞朝懿德五年的春天極冷,如同自邊塞刮來的冷風不經周轉,直入長安。
含元殿內,皇帝林鉦正在與朝臣說起塞北軍情,玉門關守將忠武侯程北上疏,言今年邊關苦寒異常,求帝王允准提前調撥糧草,以充玉門關險隘,保邊關將士。
戶部侍郎老神在在的聽了左相請求陛下允准調撥錢糧的一番話,轉頭便接到了尚書示意,他理一理自己這裡的賬目。執圭上前,正打算在大殿上好好講一番朝中錢銀稀缺,去歲秋日軍餉糧草已經送到了西北軍中不應再缺的事,還未開口,便被殿外衝進來的內官打斷。
那內官已經上了些年紀,許是一路跑來的緣由,累的滿頭大汗,臉色都有些發白,一進來便跪撲到了鑾下。
「啟稟陛下——」
宦官尖銳的聲音響徹朝堂,帶著驚慌與哀痛:
「承平大長公主,今晨薨了!」
這兩句話就如平地一聲驚雷,在眾人耳中炸響,豁然色變,短暫的低聲紛議過後,眾臣齊齊看向殿上穩坐的帝王。
懿德帝將臉色和情緒一起放在冕旒之後,暗自察看著臣子們或驚異或恍然的神色,他隱去神色中一閃而過的冷笑,待眾人歸於平靜後方道:「大長公主薨逝,朕心傷悲,一應喪儀交予禮部來辦,罷朝三日。」
皇族長輩去世,自然沒人再去提西北軍務,也沒人在意,在塞外尚且嚴寒的地方,西北軍將士該如何熬過至少兩個月的寒冬。
承平大長公主是世祖幺女,當今陛下年紀最小的姑母,雖然歷經三朝,輩分也大…但到兩個月後的生辰時,也不過才三十有二。
懿德五年,自初春便處處顯出與眾不同,一場倒春寒,長安飄起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雪,凍死了皇宮花房內劉貴妃最的一株春海棠。
長安城外的落雲茶莊乃是皇莊,被世祖賞賜給了書香傳家十二代的元氏。
雪霽初晴這日,當朝權柄最大的兩人正在茶莊內對面飲茶,正是左相陸霽與右相元仲濂。
接連飄了幾日的雪,茶莊建在半山腰上,窗外落了白茫茫一片,煮茶的火爐就放在窗邊,窗外竹葉上偶然抖落的積雪落在爐子上,融進茶里。
兩人同為世家出身,兩族姻親千絲萬縷,在朝共事多年,雖在政事上免不得有些磕磕碰碰,但總的來說並不妨礙私交。
「承平大長公主的喪禮昨日結束,陛下親臨舉哀,也算是了了這樁大事。」二人方才商討定了明日復朝之後,如何應對西北軍上書調撥糧草之事,說起駐守西北的那位侯爺,就不得不提一句近日薨逝的大長公主。
元仲濂拱手虛心求教,「陸兄自東宮便追隨陛下身邊,資歷比小弟要老得多,不知陸兄可知道承平大長公主她是否曾……」
是否曾開罪過當今陛下?
大長公主身份尊貴,剛一出生便有了封號不說,世祖還為幺女破例,將公主食邑八百戶的定例遷為食邑千戶。到顯宗朝,加國公主尊號,除食邑定額外,先帝還在涼州特賜了公主府,允許公主府可養與帝王同等規制數目的護衛府兵。
按理說大長公主生前這般尊貴顯赫,其喪儀規制只比皇後低上一等才是正理。再加上大長公主少學武藝,駐守西北十餘年,於國有功。禮部有官員進言請帝王允許為大長公主再增哀榮,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被皇帝推拒了回來,除過不加儀制,還以大長公主生前不好奢侈、西北邊關戰事吃緊為由,將應有的儀制縮減了一半。
祭禮中的玉器瓷器多半也被金銀銅器替代,說句不怎麼好聽的,昔年犯了謀反大罪的親王,生前哪怕賜了把匕首,死後為了整個皇族的顏面也得按照尊位下葬。
可大長公主薨逝這件事兒來得突然,消息也傳的怪異,哪裡有公主薨逝,內監闖入朝堂稟報的道理?更何況大長公主薨逝後不日便有消息傳遍整個京城,說大長公主屍身口鼻帶血,緊接著又是喪儀出事,而陛下又是這般態度……
實在不得不讓人起疑。
「信柏,」稱元兄聽來不大妥當,陸霽便一直喚元仲濂的字,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兩人湊近了些,「你我多年共事,我是將信柏當成至交的,以這等情分,我不該對你有所隱瞞,貴府乃名門望族,又世代書香傳家,頗受帝王敬重,對宮牆之內的事,大約也有所耳聞——你可聽聞過世祖專寵明賢貴妃,一心想讓明賢貴妃的子嗣繼位這件事?」
元仲濂細思大驚,「可是,貴妃一生無子,僅承平大長公主一女,難道世祖想……」
陸霽點點頭,「聽聞世祖留下過一本手札,其中就有中意大長公主繼位的意思,但公主當時太過年幼,再加上先帝那時已是太子,又是在明賢貴妃膝下養大的,與大長公主這個妹妹十分親厚,故而不曾將這驚世駭俗之事做出來。」
「大長公主僅比當今陛下大兩歲,又與忠武侯來往過近,難道陛下是因為這層,五年前才借了先帝喪儀的由頭將大長公主從邊關召回的?」
不長一顆玲瓏心腸,即便有家族在後面撐腰,也不能在官場中橫行這些年,元仲濂恍然大悟,這幾年來的事在腦中迅速串了起來,一直被忽視的細節揭露之後,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前因後果,先帝寵愛幼妹,幾乎已經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甚至為了這個妹妹扛著朝中非議,給她在軍中封了個官職,放她天高雲低自在隨性。
近十年間,眾人皆道同在西北軍中的忠武侯和承平長公主的好姻緣是板上釘釘的事。
而當今陛下卻遠沒有先帝對大長公主那般放心,本朝沒有駙馬不得為官襲爵的規矩,忠武侯在西北軍中的威望極大,而大長公主外祖寧遠侯一族歷來把持西南,若這兩家結了姻親,陛下如何能有一日安枕?
似是頭腦中電光火石一般閃過一個念頭,陛下手段高明,必不會平白無故這般對待皇族長輩落人口實,另外,大長公主死狀有疑之事即便是真的,禮部、太常寺和宗正寺的人辦事老練嘴嚴得很,消息怎麼會如此快的傳到眾人耳中。
那麼陛下是為了……西北軍!
元仲濂猛然抬頭,和陸霽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樣篤定的神色。
陛下還是要對忠武侯程北下手了。
聽聞當年大長公主領旨從西北回長安完婚的路上,寧遠侯單騎疾馳,攔下公主的車輿,但不知兩人說了些什麼,公主如期回了長安,而忠武侯自那時起再不曾離開過玉門關一步。
若是忠武侯得知大長公主下降後過的頗不如意,甚至最後還落得個暴斃而亡的下場,他會如何?
忠武侯與承平大長公主在邊關相識,情投意合,中間大抵只差一道賜婚的聖旨……忠武侯定然不會看著大長公主死的不明不白。
元仲濂手裡的青瓷茶杯濺出了幾滴淺褐色的茶湯,落雲茶莊坐落在長安城邊的秀峰山上,從這裡俯瞰都城,風光無極,只不過,平靜之後免不得一場血雨腥風了。
懿德五年,二月初四,承平大長公主薨;
二月廿一,忠武侯程北憤然起兵,十萬大軍東去,直入長安;
三月十八,西蜀太尉劉諱帶兵北上勤王護駕,兵馬糧草充足,西北軍一再敗退;
三月廿六,忠武侯程北被擒,突厥趁機來犯,玉門關剩餘西北軍二十餘萬人無主將仍拚死抵抗。
四月初七,是已故承平大長公主的生辰,當今陛下向突厥求和,割十九城,西北軍從此不復存在。
「忠武侯當真是英武不凡,讓朕很是滿意。」天牢中,重兵把守著的陰暗牢房內,正值壯年的帝王負手站在他的階下囚面前,看著這些日子被折磨得脫了人形的人。
「想當年程大將軍孤身追敵八百里取其首級,領兵三萬擊敗十二萬退渾狼騎,鎮玉門關十五載,大權在握。落到今日這般下場,可是自己曾想過的?」
額頭上破了一大片,擦不去的血凝固在眼上,程北費力的睜大了眼睛,勉強看清了皇帝,哪怕此時狼狽不堪,但看到林鉦的那一瞬,被打磨地熄下去的怒火呼的便燃起來,他想怒罵眼前虛偽的小人,被烙傷的舌頭卻吐不出字,只能在喉中發出似是被觸怒野獸的聲音。
差一點!只差一點!那日只差不到兩寸,手中的長槍就能刺到皇帝的心臟,可偏偏就差兩寸。
這個人讓他眼睜睜看著沅沅的屍身被挫骨揚灰,也是這個人因猜忌便要毀了他與沅沅畢生的心血,可他卻再也無力報仇!
林鉦像是從他血糊糊的眼睛裡看出怒火,不由得搖著頭譏諷道,「消息是朕放給你的,一路的關隘是朕下令佯降打開的,朕還以為你會將西北三十萬大軍全都帶來,沒想到到頭來也不過區區十萬。」林鉦笑著搖搖頭,眼中儘是輕蔑,「畏首畏尾,匹夫之怒而已,還不能觸及朕半分。」
「罷了,如今西北盡入朕手,今日朕高興,賞你個痛快,」林鉦直起身,給了身旁屬下遞了個眼色。
被重創的肺腑血氣上涌,程北眼前儘是血色,他嘶吼著,猶如困獸最後的掙扎,穿透了琵琶骨的鎖鏈又開始淌血,在地面上匯成猩紅的水泊……
懿德五年,帝王內除佞臣,納貢而睦強鄰,百官交贊,四海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