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穀雨一過，《燒》的劇情就拍到了最後一幕。

小雨連綿不斷，整個片場都被籠罩在雨幕之中，許時和江錦余誰都沒有跟對方搭話，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兩人都已經知道了最後的結局，連對視都帶著傷感的意味。

孟舉走過來拍了拍許時的肩膀，看向他的視線有些擔憂。

許時在片場越來越沉默了。

他跟角色融入得太深，臉上很難再看見笑容。

孟舉好幾次想跟他聊聊，都被他插科打諢給糊弄過去了，許時明顯知道自己的問題，但他不願意改，甚至樂疲於此。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下來，天際邊壓下團團緋紅的雲，如同野火燒得連了天。

許時坐在搭建好的房間內，微微闔眸，再睜眼時就進入了簡枳的狀態里。

距離簡枳生日已經過去了快兩個月，天氣越來越熱，客廳的空調從早開到晚，簡枳穿著無袖背心坐在沙發上，手臂上是被冷風吹出來的小疙瘩。

盧明驛今天晚上不會回來。

簡枳垂眸看著手機熒幕上對方發過來的消息，一陣陣耳鳴，眼前的所有似乎蒙上了薄紗，變得不可辨認起來。

盧明驛談戀愛了，一周前，和私人診所里的某個女護士。

簡枳還記得那天晚上盧明驛興緻沖沖地跑過來，把那個女孩兒的所有照片都找給他了一遍，眼裡的光藏都藏不住。

鵝蛋臉，小酒窩，是個很清秀惹人喜愛的姑娘。

「這是我們診所新來的護士，」盧明驛坐在簡枳對面的椅子上，為了把手機遞到簡枳面前他幾乎整個身子都壓在了餐桌桌面上，「叫朱萌，名字也好可愛是不是！」

簡枳只草草地掃了兩眼，敷衍地點點頭，「嗯，很可愛。」

盧明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全然沒有注意到簡枳的狀態不對勁，他細數著朱萌的優點。

明明才認識了一周不到，盧明驛卻能清楚地說出朱萌不喜歡吃香菜喜歡海鹽味的香水這種過於親密的信息。

看來真的是很上心。簡枳戳了戳面前碗里已經坨掉的麵條。

「我準備追她！」盧明驛興奮地宣誓，簡枳卻驚掉了筷子。

他低頭手忙腳亂地收拾餐桌，好半天才忍不住質疑道:「才認識幾天就要追她，真的有這麼喜歡麼？」

大抵是他的語氣太過於幽怨，盧明驛終於品出點異樣來。

他倏地坐直了身子，像是刻意跟簡枳劃開界限一樣。

「簡枳，」盧明驛神情有些嚴肅，「我不是重色輕友的人。」

簡枳輕笑，語氣有些奇怪，「我們只是朋友？」

盧明驛看著那張因為笑容而變得明艷起來的臉，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簡枳對他的依賴性太強了。

強到他已經私下裡把盧明驛認作是獨屬於他一個人的了。

盧明驛這回沒有再順著他，而是鄭重地點了點頭，帶著些開玩笑的意思回覆道:「你還是我的病人。」

簡枳嘴角的笑漸漸淡去，他手裡捏著一張已經被擦爛的衛生紙，聽不出喜怒地應付道:「哦，我知道了。」

從那天起，盧明驛很少再來簡枳家裡。

幾天後，簡枳在玄關櫃檯的角落裡發現了他給盧明驛的自己家防盜門的備用鑰匙。

盧明驛把它還給他了。

底下還壓著一張紙:

以後不要輕易給別人貴重物品。

簡枳把那把鑰匙用紅繩串著掛在了脖子上，每晚睡覺都會被鑰匙的形狀硌到，他心滿意足地撫著胸口，產生了病態的滿足感。

給診所里幫他打小報告的護士轉了一筆錢過去，簡枳起身走進卧室，拉開衣櫃挑選衣服。

盧明驛約會的地方是一家市內的高級法國餐廳，只有穿正裝才能進入。

簡枳從衣櫃底抽出自己大學畢業時唯一穿過一次的休閑西裝，有些笨拙地把自己收拾得精神又體面。

他甚至還在手機上做了去高級餐廳吃飯應該有那些步驟的攻略，他太長時間沒有跟陌生人接觸過了，膽怯又新奇。

餐廳預約成功的簡訊發了進來，簡枳攥著手機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鼓起勇氣邁出家門走進了電梯里。

S市是個沿海大城市，晚上霓虹燈亮起，連同著汽車尾燈構成一道道絢麗奪目的光帶。

車載音樂放著舒緩的民謠小調，簡枳坐在的士後座，距離目的地越近他的心跳就越快，快到像是等不及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一般。

的車司機不健談讓簡枳輕鬆了不少，他倚靠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心裡想的卻是惡毒的拆散盧明驛和朱萌的辦法。

他像是在大海里沉浮的人，拼了命想要抓住面前的那根浮木。

法國餐廳開在市中心，隔著老遠就已經堵起了長龍，簡枳在前面好幾個路口下了車，戴著口罩低頭快速地往前走。

像是匆匆趕路的旅人。

法國餐廳不遠處就是盧明驛工作的診所，簡枳過馬路前瞧見對面巷口裡走出來兩個人，男人體貼地走在女人左側，跟她隔了一個拳頭的禮貌距離。

是盧明驛和朱萌。

簡枳頓在原地，斑馬線上的綠燈亮起，身後的行人紛紛向前涌去，簡枳被推搡著往前走了幾小步，突然轉身往反方向走了。

他看見盧明驛為朱萌拉開了餐廳的大門。

平時陽光活力四射的大男孩兒，卻在朱萌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的時候露出拘謹害羞的笑，生怕多一分就會讓他喜歡的女孩兒覺得唐突。

簡枳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的盧明驛。

他嫉妒得要死。

天邊逐漸下起小雨，簡枳一身西裝被雨水淋得油光發亮，他漫無目的地沿著江面行走，又一次接到了許明軍的電話。

電話鈴聲刺激著他本就脆弱的神經，簡枳淡漠地低頭瞧著不斷亮起的手機熒幕，冷靜地摳出電話卡後把手機砸向江面。

短暫的快感讓簡枳呼吸變得急促，他不合時宜地回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為他哼過的童謠。

於是邊走邊輕哼著歌，腳尖踢著路面的小水窪，臉上是罕見的舒暢笑意。

套房公寓的合約馬上要到期了，簡枳給中介發去不續約的消息，收拾了一個小包提著電腦上了路。

鄉下的路很顛簸，班車搖搖晃晃開進村子裡，車廂內汗臭味和煙味發酵成令人作嘔的酸澀味道，小女孩兒的哭聲和大人輕聲細語的哄話反倒讓簡枳覺得安心。

他在破舊的村門口下了車。

村子裡的人早就換了一批又一批，看著他長大的老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兒女接去了城裡。

村口坐著搖椅的一個老大爺看見他，滿目愁容地握著他的手，細細呢喃:「乖孩子，快走，不要挨打。」

簡枳酸了鼻頭，偷偷在老人口袋裡塞了幾百塊錢，笑著說道:「我不會再挨打了。」

奶奶家的房子在村子後頭，黃泥築成的磚房坑坑窪窪，被雨水浸濕地面積了厚厚的一層髒水。

簡枳把小包放進了祠堂里，一拐彎走向祠堂後的小草屋。

那是他母親自殺的地方，地上還留著焦黑的燒痕，新蓋的茅草屋草梗發黃，隨風在空中不斷搖曳。

簡枳推開小木門，在嗆人的灰塵中走了進去。

「作孽啊，老簡家的草房子怎麼又燒起來了！」

「孩子他媽死得不明不白，要我說，這是鬧鬼了。」

「快走快走，這地方看著就晦氣。」

「……」

許時站在警戒線外，看著那座小巧的茅草屋在大火下越燒越旺，所有的東西都在那場火里燒個一幹二凈。

天際被火烘烤得愈發紅艷，似漂亮的火燒雲。

「恭喜許老師殺青！」

「許老師辛苦了！」

劇組的工作人員抱著花圍了上來，江錦余把手裡鮮艷的向日葵塞進許時懷裡，隔著碩大的花束輕擁住他。

「殺青快樂，許時。」

許時沒有在劇組的酒店裡多留一晚，他還沉浸在簡枳的悲痛里無法抽身，迫切地想要回到賀禮身邊尋求一個擁抱，一絲溫度。

車子在高速公路疾馳，下了高速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許時給賀禮發了個簡訊，問他在不在家。

賀禮的回覆依舊是千篇一律的:忙，在公司開會。

好像公司離了他就沒法運轉一般。

許時閉眼小憩了小半個小時，再睜開眼的時候保姆車已經下了高架。

B市比S市更繁華，剛下過雨，氣溫舒適，街上的行人慢悠悠地走著，街邊小攤子練成一排，格外招眼。

等紅綠燈的間隙，許時瞥見街道旁某家餐廳靠窗的身影有些熟悉。

再仔細一看，他便渾身僵住，血液從四肢退去。

高級餐廳，燭光晚餐，牛排紅酒，賀禮和某個他不認識的漂亮男孩兒。

一些都像是完美復刻了盧明驛和朱萌的約會。

鳴笛聲在此刻變得無比刺耳，直到那家餐廳消失在視線內，許時才收回目光，刪掉了微信里原本打算髮給賀禮的話。

「去三環的那套公寓。」

許時冷不丁地出聲，司機猛打方向盤在前一個路口右拐。

「許哥今晚要住那邊嗎？」

劉希察覺出他情緒不佳，問話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許時輕聲應了一聲，「明天回我爸家看看，那邊比較近。」

車窗外五彩的燈光在許時臉上連續閃過，他連唇色都是蒼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