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日卜夜。

皎潔的月光壓下白日里的熱氣，星子銀河，燦爛幹凈，昊天罔極，皓月千里。

月光清冽，與之抗衡的便是那燃燒著的火把。

龐冉和王馳凱帶兵上了山坡，在山林間也行，他們小心翼翼地拿著火把，以免一不小心燒了山。夏北洛領兵走荒原，兩長列的人群不疾不徐地行走著。

他們早已經商量好，如果那些人還在營帳中，就直接夜襲，若營中無人，那便一把火燒了敵營。

但這樣的火光，如果敵營沒什麼動靜的話，那應該就是沒人在此了。

三路人回合到敵營附近時紛紛放慢了腳步，兩邊山林里的火光熄滅了一半，夏北洛會意，立即回頭，他揮了揮手，兩列人立刻熄滅了火把分散開去，潛入敵方。

「將軍——」宋南星和夏北洛走進敵營觀察，他撩開一個已經被查看過的帳篷進去，看了一圈後拉住夏北洛，說，「太幹凈了，不是嗎？」

夏北洛四處看了看，他摸了摸桌子，然後搓了搓手指——確實沒什麼灰塵……

「不是臨時撤退。」夏北洛喃喃地說。他快步走出帳篷，派人登上山坡報信。

王馳凱持火把下了山丘，他環視四周，眉頭一皺，說：「確實不在麼？」

「半個人影都沒有。」夏北洛回答，「放火燒營？」

王馳凱觀望了一圈，話音未出，從後面繞出來的宋南星就快步走來，說了句「將軍請慢！」，王馳凱看向這個無名小卒，問夏北洛他是何人，夏北洛輕鬆一笑，像介紹老朋友一樣對王馳凱說：「宋南星，洛青王府門客～哈，聽他怎麼說——」

宋南星也顧不上摳字眼了，他指了指敵營挨著山丘的地方，說：「那便堆積著枯枝落葉，若直接防火，必然會引火上山，加上風大，火勢蔓延極快……」

王馳凱望瞭望山丘，若有所思，繼而，他緩緩地點點頭，說：「確實如此。幸得這位兄弟勸阻，不然，若是燒了山連累到西境百姓……哎喲，那後果不堪設想嘞……」

「王將軍心懷百姓，可敬。」宋南星拱手。

夏北洛小聲「切」了一聲，王馳凱對他挑眉，笑道：「你小子，不服人家誇讚本將軍？？嘿，小王爺，昨兒個鎮西將軍也誇讚我了呢～」

「嘁，叫將軍！！！將軍！關我什麼事，愛誇不誇唄……」夏北洛不屑置辯。

「哈哈哈——行了，夏將軍！帶人去挖溝去，將營帳與山丘隔斷，應該就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教！！！」

夏北洛又「切」了一聲，號召了十來個人去挖坑。

走到一半，夏北洛回頭，大喊：「用什麼挖啊？？？！！！用手啊！？鏟子也沒一個！」

王馳凱笑呵呵地回覆他：「你想用什麼用什麼！！用手也行！」

「嘖……」夏北洛在暗處翻了個白眼，這樣王馳凱看不到也不會懟他，自己的不屑也表達了，兩全其美～

傻子才用手呢……

夏北洛看了一眼正在交談的王馳凱和宋南星，然後帶人進營帳里搜，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工具。

找了好幾個營帳，都是一無所獲。

夏北洛摸著下巴想了想，「實在不行，用樹枝棍子唄……只能這樣了……反正人多。」夏北洛豁然開朗，讓跟隨王馳凱的人也和他一起去挖坑。

——

「……姓宋啊，誒，我以前在哪兒聽過來著……」王馳凱撓撓頭，對宋南星的自我介紹有些疑惑，「洛雲……」

宋南星立即搶答：「將軍不必多想，在洛雲，這個姓氏很常見的。」確實很常見，反正近二十年來他接觸的最多的姓氏就是宋。

「啊，這樣啊——啊哈，唐突了。」

王馳凱沒有夏北洛那些琢磨人家身世的喜好，問過宋南星的名字後就與他說了些常規的兵法，兩人聊的還不錯，你一句我一言，很是投機。

「哈，真是便宜了北洛那小子！哈哈哈，誤打誤撞收您做門客～」

門客……已經承認了嗎？

這麼說……基本的信任有了吧？宋南星笑不露齒，白凈的臉上帶著淺淺的酒窩，或許這是他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也是第一次發現生活如此美好。「將軍謬讚，只是在下恰巧合了夏小將軍的意。」宋南星拱手，稍稍前傾，就當是給王馳凱行禮了。

「哈哈哈也就宋先生順著那小子來，還將軍呢，若不是夏月行小王爺給他說兩句話，陛下和王爺哪肯讓他出來？哈哈哈——不過，若北洛真想當將軍應該還是可能的，別看他現在拖後腿呢，日後難說，還請先生多多指教啊。」

「為主子分憂解難，應該的。」

王馳凱和宋南星又聊了一會兒，山坡上站著的將士臉上都被蚊蟲咬了個小包，夏北洛的工程還沒有結束，他用長槍另一段開土，搞了半天才來回磨出了一條淺淺的痕跡。其他小卒就不一樣了，個個幹勁十足，拿著一把枯樹枝也能刨出一條淺溝來，還有人用鞋扒拉著土，總之，十八般看家本領都用來刨土了。

——

「好啦！好啦！」

終於，當大家聊的內容從萬嘉國內形式到明天吃什麼東西時，夏北洛興高采烈地搖著手中的棍棒灰頭土臉地站在山坡下哈哈大笑，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頓時頹靡下來，王馳凱和宋南星走過去，看著夏北洛刨了老半天刨出的小土坑哭笑不得，王馳凱看在夏北洛費勁了半天才搞出個這麼個坑出來的份上，給了他一個大拇指：「不錯啊小夏將軍。」

「哈……」夏北洛喘著氣，兩手放在身後支撐著身子，「派人放火……哎呦，累死了……」

放火的命令下達後，十幾支火把被拋進了敵營，龐冉帶兵下山，摸了摸臉，笑道：「沒被蚊子白咬！」他把手伸在夏北洛面前，夏北洛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來，「哈哈哈——苦了龐將軍嘍～」

恍然間，火光幾乎照亮了天空，火紅的火苗一下一下地躍動，肆無忌憚地吞噬掉能夠毀掉的一切。火舌直衝雲霄，橙紅色的大火像是張開了血盆大口張狂地大笑著……噼里啪啦，不間斷的聲音傳來，飄進宋南星耳朵里，那囂張放肆的火星四處濺落，濺落到他腳邊他也一動不動，他眼裡閃著火光，臉都映得發紅，他靜靜地看著大火，卻聽到了一聲接一聲的哭喊……

哭喊……吼叫……

簡直是像是瘋了一樣……

誰在哭誰在喊？

在火光里，他看到那些女人身上的華服被火燒成灰燼，他看到眼淚滴落在大火中立即蒸發，他看到自己被一個頭戴鳳冠的女人推了一把，繼而被一個戴著牡丹花頭飾的女人拉著手衝出了人群，他看到她淚流滿面，嘶聲地喊，快跑，快跑……

快跑……

他跑出來了，可是，他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他沒有了父皇母後，沒有了皇兄皇妹，沒有了人們常說的「家」……他一無所有，只能靠著別人過活。

火……為什麼要放火……真該死……

宋南星咬著牙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可他的呼吸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他離火源很近，彷彿下一秒他就會被火海拖進去。

也好……若能了結，此生便再也沒有痛苦了……

若來世能生在尋常百姓家，安安穩穩地過過日子也好。

哈，如果生在尋常百姓家，那他會跟著長輩出去耕作，會有小妹和阿娘帶著飯來田埂邊，還會有什麼呢……哎呀，早知道跟著父皇巡遊的時候多看兩眼了……

……

「喂！你找死啊？！還不過來！」

一聲大吼讓宋南星立即回神，他眨了眨眼，耳邊的聲音彷彿越來越遠，忽然，他感到了熱浪一陣一陣地推搡著他，好像是要把他推遠一點。

夏北洛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出敵營，憤然地說：「發什麼愣啊？！走了走了！」然後，他小聲地嘀咕起來，好像是自言自語，「我就說一回頭怎麼不見人呢……別人都往外跑，就你一個越走越近……」距敵營遠了些，夏北洛才放開手，他回頭剛想質問宋南星「是不是想死啊」就發現宋南星眼裡居然有淚，夏北洛愣了愣，愕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說：「我……沒用多大力氣吧……怎麼，怎麼哭了？哎呦，你這……」

宋南星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柔和地笑道：「沒事，夏將軍，回去吧。」回去吧，至少現在還是寄人籬下。

至少還不是流落街頭。

「別笑了別笑了，丑，嘖，你說你這人，大家都往外跑著呢，你怎麼就往裡走呢？」笨蛋，真不要命啦？這麼好一副皮囊在他宋南星身上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夏北洛看著宋南星勉強扯出的笑意，心裡有些不知所措，以前看夏玥兒這種哭笑不得的表情時怎麼就不是這種感覺呢……

「那個，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啊，就是……」就是什麼啊！！！完全沒話說啊！！敗了敗了！！

幸好身後不遠處的龐冉喊了一聲夏北洛，緩解了夏北洛的尷尬，夏北洛立即答應了一聲，對宋南星幹笑幾聲後悶頭跑向龐冉他們。

怎麼回事啊怎麼回事啊……

宋南星那傢伙怎麼還哭了啊……不會是被煙熏到了吧？

嘖，真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