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自己房間後，陸辭序什麼也沒幹，徑直走到了床上躺下。

他也沒換衣服，甚至連鞋也沒脫，就躺在床鋪上，抱著被子蜷縮著。

中途原月在後院忙完回來了，看見他這般躺著還叫了他兩聲，想看看是什麼情況。但在發覺他情緒不大對勁後便噤了聲，悄悄地退下了，只替他熄了燭燈。

陸辭序知道這樣不好，肯定會讓她擔心的。但是，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作出回應，只覺得疲憊得很。

原來有時人在徹底崩潰的時候並不會歇斯底里，而是全身全心都只剩疲憊麼。

陸辭序看著眼前的一小片昏暗，最終也不知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就這般失去了意識。

……

這混沌的一夜過去，等再有意識時，便是他被門外的騷動吵醒了。

林府很少會有這樣的響動。陸辭序剛醒時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迷茫。

他坐起身，先是探頭往裡室的方向看，發現原月不在。再看卧榻的窗口處，許多影子映在他的窗紙上，不停涌動。

陸辭序這才從迷茫中清醒過來，在疑惑的同時還感到了一絲不安。

他翻身下床，迅速移動到了卧榻附近。在未確定外面發生了什麼的情況下，他不敢有太大動靜，只能偷偷從窗戶的縫隙中窺視。

這不看還好，一看便是一個驚天動地。

涌動的身影是侍女們，或疑惑或不安，都擠在他的窗前，盯著同一個方向——

林有行的房間。

窗戶的縫隙並不足以讓陸辭序看那麼偏。但是，目光穿過人群，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在院中生長的綠植之間，站在幾個魁梧的身影，在日光下閃爍著光輝。

……等等，閃爍著光輝？

陸辭序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往那個方向。

沒錯，不會錯，就是在發光。

那些人——皆是身披戰甲。他們端正地站著，一動不動，身形挺拔。

若只是尋常的護衛，不可能這般穿著。現在這幅模樣反倒更像是……士兵？

陸辭序在窗內不可置信地望著。窗外侍女們雖不敢大聲喧嘩，但少不了私下悄聲的討論。竊竊私語的聲音離他如此之近，他卻一句也聽不進去。

為何這些人會出現在林府？

為何會在林有行的房門前？

……到底發生了什麼？

就在他一頭霧水之時，隔壁房間傳來門的響動。在那一瞬間，原本嘰嘰喳喳的侍女們全都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

由於視角的局限，陸辭序並不能憑眼睛得知準確的狀況。但是，他能清楚地聽見，有腳步聲從那邊傳來。

不輕不重，無比規律。

從踩在木製的廊道上的聲音，到踏下石階的聲音，再到走上白沙石道的聲音。

由近及遠。

隨著腳步聲的遠去，林有行的身影也從視線的死角出現在了他的目光中。

一身玄色，長發高束。

他極少會穿玄色。比起那低調的色彩，他更喜歡白色的張揚。所以陸辭序第一次見他時，只覺得他像個難以近身的貴仙。

……

為何？

為何走得這般幹脆？

就算對家中的侍女不便告知，但連囑咐都沒一句？

為何就這般一言不發地離去？

林有行消失在了院子的那一端，而隨著他的步伐，原本直挺挺如雕塑般立在院子里的那些人也逐個離去。陸辭序在這一瞬間感到了極大的不安，他趕忙下榻，繞過桌案奔向房門，想要追上去。

然而，在他到達房門之前，房門就被推開了。

出現在門口的，是昭昭。

陸辭序愣了一下，但是眼下他並不想糾結昭昭找他有何貴幹，只一心想著要把林有行追回來。但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昭昭進門後並沒有給他讓道，而是一把關上的房門，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出口。

「……你做什麼？」陸辭序停了下來，氣還沒緩過來就先問出了口。

「公子，請不要出去。」昭昭擋在他面前，面上依舊是平靜而無波瀾，彷彿是永不會盪起漣漪的死潭，「……這是大人的命令。」

陸辭序心中倏然升起一股無名火，激得他心口作痛。他連「為何」都不想問出口，只想著一定要出這扇門。

他沒管昭昭，徑直走了過去，越過她，直接伸手向門。昭昭自然是不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又將身子移正後靠，徹底堵死了那扇門。

昭昭手上的力使得不大，但就是讓他無法前進。陸辭序有些著急，便用另一隻手去抓她的那隻手。

而誰想，昭昭直接側身躲過了他的手，一個繞步將他的手扭到了背後。

「唔！」陸辭序痛得一聲悶哼，隨後整個身子便被昭昭用膝蓋頂著壓倒。昭昭應該是想直接壓著他趴下，但陸辭序不肯屈服，單膝跪在地上，用另一隻手死死撐著，仍不放棄掙扎。

他們就這般僵持著，直到連門外聚集的侍女都全部散去，周邊再次歸為一片寂靜。

身後，昭昭仍是抓著他的手，但不同的是，在使力之餘，她在輕輕顫抖著，好像在強行忍耐著什麼。

陸辭序也沒力氣與她僵持了，原本繃緊的身軀癱軟下來。而瞬時，他感到身後的那隻手觸到了什麼溫暖而易碎的東西——

是眼淚。

少女的淚珠，一顆一顆落下，打在他的皮膚上，落在他的衣服上。

那彷彿冰封的潭水，在他身後破碎，洶湧，難得一見地捲起巨大的水花。

直到這一刻，陸辭序才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了。他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下墜，腳下彷彿無底深淵。

最後，他癱坐在地上，頭低垂著，任憑身後的昭昭倚著他放聲大哭。

……

第二天，陸辭序隨著人流，擠到了城門處。

這一路過來，他聽了許多傳言，但皆未細想。人群之中，他只想著要向前擠，能前靠一步是一步。

最終，等他再無法前進時，他停下腳步，抬頭看向不遠處整齊排解的軍陣。

浩浩蕩蕩，皆是身經百戰的兵士。

而林有行，就正身站立在軍陣的最前方。

這還是陸辭序第一次見他一身軍裝的模樣。銀白鎧甲，身配刀槍，無論是裝扮還是神情，都與平日里相處時完全不同。

身旁的人還在竊竊私語：「……那是誰？林大人？他要帶兵應戰麼？」

「嗯，聽說是皇上專門指派的呢，和後面那個誰一起……哦對，是齊大人。」

「林大人平常逍遙玩樂，誰見了不說一句紈絝子弟？但於現看著，倒還挺像樣呢。」

「那可不？畢竟是林將軍的兒子，虎父無犬子嘛。」

「早些年的時候，他不也常跟著將軍在外面出征麼，只是近幾年才回京鬼混了。看來他是想通嘍。」

「咯咯咯，你看他，頗有林將軍當年的風采呢。」

……

時辰到。一聲單音吹得漫長。

林有行翻身上馬，向著身後的齊司攸發令。齊司攸轉過身去，對著眾將士們說了什麼。隨後，軍隊啟程。

在「驅逐外賊，衛我家國」的呼聲中，林有行的身影沒入了城門的通道。

連回首的一眼都沒有。

陸辭序站在人群之中，只覺得無論是涌動的人群還是高昂的呼聲，都離自己無比遙遠。

……

他在城門口站了許久，直到軍隊全部離去，圍觀的人群盡數散去，才艱難地提起步子，踏上了回府的路。

一路上渾渾噩噩，但風景依舊，煙火依舊，一切都如記憶中那般熟悉而井然有序，好像別離從未有過，好像變故從未有過。

陸辭序說不出來心裡是什麼感覺，好像是不滿不甘，但又認定了結局，不至於撕心裂肺，只有沉悶的鈍痛還在回蕩。

他就這樣晃蕩回了林府，剛過路口就發現門前停著一輛馬車。

馬車旁站著一人，似乎是在等待什麼。陸辭序沒多在意，想著多半與自己無關，便自顧自地走著。

而他走近後，便聽見那人的一聲呼喚：「時離。」

陸辭序抬頭看去。馬車旁的那人，原來是李亭曈。

陸辭序想和他打招呼，但是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便作罷，只向他擺了擺手。

李亭曈特意來找他，定是有事要說。但是此時陸辭序就是不大願意聽，所以幹脆假裝不知道，想要無視掉。所以在和他示意後，轉身便要進門。

「時離。」李亭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我要走了。兄長被皇上指派向南去任官，要我一起去。明日，我便要離開京城了。」

陸辭序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隨後便是兩人之間良久的沉默。

陸辭序能感覺到他抓著自己的那隻手微微顫抖著，一會兒放鬆，一會兒又抓緊，似乎是想說什麼，但又害怕，不敢說出口。

過了許久，陸辭序嘆了口氣，緩慢地對他說道：「明日你還要趕路，早些回去休息吧。」

說著，便輕輕拂開了他的手。

「……你和我一起走吧。」就在他將要進門時，身後李亭曈這樣說了一句。

陸辭序回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卻發現他好像早已下定決心，語氣無比堅定。

「你知道的吧，林大人一走，不僅是你，林府上下的人都沒了庇護。曾經的仇家，或者心生嫉恨之人，都會陸續對林府下手……」李亭曈說道，「我隨著兄長南下，便是歷練，等我能力足夠，便可以直接任職官位……」

他捏著拳頭，說道：「我會對你好的，時離，你和我一起走吧。」

「……」

……

再過一日，春試。

原月幾乎是一夜未眠。

她心裡難過得很。大人不辭而別她後知後覺，公子情緒低落她手足無措，等她反應過來時，一切早已一發不可收拾。

她難過，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或許開朗一點會更好麼？在所有人都這般低迷的情況下，可以用開朗給大家帶來一點活力麼？

同平常一樣，也許會更好一點麼？在變故如此巨大的情況下，有一個沒有改變的事物存在，是否能讓大家感到安心呢？

……說起來，今天似乎是春試開始的日子。

原月看著蒙蒙亮的天，想著要起床整頓了。她拍了拍臉，鼓了鼓精神，翻身下了床。

嗯，只要積極面對就好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這般想著，走出了里室，到陸辭序的房內，打算叫他起床。

「公子，起床了。公子……」

房內，空無一人。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