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柳有病，他自己知道。

沒從孤兒院里跑出來的時候就知道。

一開始，他只是為了他的哥哥——因為輕微結巴而被拳打腳踢到幾乎失語，活著只為了把自己藏起來的修梧。

他穿上修梧的衣服，將頭髮弄亂成修梧的樣子，在草木皆死的冬季，站在孤兒院破敗的操場上，大聲朗讀一本晦澀的書籍，大聲唱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歌。

於是午睡的孩子們醒來了，紛紛從床上爬下來，趴在窗子上往外看。

【窗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眼睛，它們像是在窺探著生靈，也像是透過千萬年的時光偷窺著靈魂，在那一刻，聚集起的視線化為了實質，將他輕輕地托起來，使他成為了落在人世間的最後一位神明。】

修柳讀到這裡，狠狠地打了個寒噤，他在冬季里逗留太久，雙腳已經沒有了知覺，眼前也不斷交替起光斑。

他感覺自己好像站在斗獸場的正中央，漫天的飄揚著潔白的雪花，觀眾席上坐滿觀眾，每個人的面容埋在黑白中不甚清晰，但都有如同野獸般的眼睛，直直的看著他，一直看著他。

彷彿要將他整個吞掉一般。

修柳發了個抖，張開口，扯著已經疼痛無比的嗓子大聲吼：「你們都看好了，都聽好了！我會說話，會哭！會生氣！我也是人，不是你們的垃圾站，也不是你們欺負的對象！我是修梧！我不叫小結巴！我是修梧！不是結巴！」

看我吧，看我吧！把視線都集中在我這裡吧！

只看著聚光燈下的我就好！哪怕像看個小丑，哪怕像看個傻瓜！

修柳不知喊了多久，站了多久，直到管教老師衝到操場上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並將他扔進了小黑屋。

這樣一定就能幫到哥哥了吧，他會開心起來嗎？他會從陰影里站出來嗎？他還會被欺負嗎？不要緊的，什麼都不要緊，哥哥喜歡站在陽光下，就讓他站在陽光下；哥哥喜歡站在陰影里，我……不，「咱」就幫他吸引毒辣的陽光。

——由於著涼而引起高燒的小小六捂著疼痛不已的眼睛，昏昏沉沉地挑起微笑。

這次高燒摧枯拉朽地損毀了修柳的腦神經，從此他睜眼閉眼，就連夢境中也都只剩黑白和隨機抽取的彩色。

在修柳的世界中，偶爾天是藍的，樹是黑的地是白的；偶爾樹是粉色的，天地是昏黃的。

修梧自責地哭個不停，但修柳卻覺得很有趣，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著一個地方呆望許久。

然而他們的安寧，只持續了不到一周。

在管教老師的默許下，喜歡鬧事的孩子又找了上來。

他們弄哭了修梧，惹怒了修柳，所以修柳動手打了他們。

在血流出來的時候，修柳站在人圍成的八角籠正中央，目光掃過絳紫色的天空和血液永遠不會變色的紅。

他在無數道驚恐的視線中丟掉手裡的板磚，蹲到修梧面前：「哥哥……」

「咱們跑吧。」

他們逃出來了，遇見了暗巷的那個男人，男人看穿了修柳誇張行為背後的隱情，教他要掌握忍耐。

於是修柳學會忍，學會將那些不為人知的小心思埋藏在河底的泥沙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沉積著，直到山洪爆發的那一天。

照顧莫還的第二個月，幾乎已經喪失生活中全部視線和色彩的修柳在廚房舉起菜刀，他和自己說，劃破一點點，只要看到一滴血的顏色就立刻滿足。

但被剛好到來的修梧和死唐制止了。

之後便有了倦倦，有了華飛和王甜，有了小小的名氣和粉絲，也有了駐留在他身上的視線。

然而隨著莫還醒來，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化成了鏡花水月中的一個泡，輕輕一戳——

「叭！」

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