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路上橫亘在兩人之間，誰也沒有開口主動打破。不知道是不想說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家門，仍然沒有人說話，彷彿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還不熟悉的室友。天色漸晚，住在頂樓的他們能很好地欣賞到瑰麗的晚霞，今天晚霞格外的美麗，天空被映照成了一片橘紅色，落日最後的餘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把室內照的溫暖又迷人。如此好的景色今天卻沒有人觀賞。一進家門，寧俞就進了浴室，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感覺累了或疲憊的時候，就習慣洗冷水澡。雖然已經是夏天了，可當冷水澆到頭上的那一瞬，他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冷水把他雜亂的思緒沖淡了幾分。

從浴室出來他套上了寬大的T恤和短褲，在卧室沒看見方煜他下了樓，果然方煜正坐在沙發上還舉著手機，從法庭出來到現在三個小時過去了，他的手機就沒放下來過。

決定不再賭氣的寧俞很自然的靠了過去，方煜也很自然的把手抬起示意寧俞把頭枕在他腿上，枕上之後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把手機丟在一邊，將手覆在了寧俞還帶著水珠的臉低頭朝著他的唇吻了下去。

寧俞沒有像往常一眼閉眼，而是睜大眼睛盯著離自己不過幾厘米遠的眼睛，在裡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這個吻沒有深入而是淺嘗輒止，唇離開了唇，眼睛卻沒有離開眼睛，四目相對，兩人都看到了彼此，方煜一隻手摸著寧俞仍然光潔的腦袋，皺著眉。

他突然開口：「這次留長發吧？」

寧俞的手在愛人臉上流連著，從額頭到眉骨，眼睛，鼻子，嘴巴，下巴最後到喉結。聽了方煜的話，他莫名有點委屈，被冷水沖淡的思緒又重新回到了他心裡，於是他開口說出的話就帶上了委屈與困惑：「你嫌棄我?」

說完他就後悔了，而方煜的眉頭皺的更深了寧俞忍不住要為他撫平，沉默了好幾分鐘，就在寧俞忍不住要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對方說話了：「你就是以為我嫌棄你，所以最近才對我這麼冷淡嗎?」

被戳破心思的寧俞別開了臉，方煜強勢的又把他的臉掰了回來，迫使兩人面對面。自從上次晚宴過後，寧俞對他的態度就冷淡了許多，他知道寧俞對他的擅自做主不太高興。這段時間寧俞為了案子頻繁的出入警察局，而他也忙著在背後推動著事情的發展。兩人幾乎沒有時間好好的坐下來說說話，一直拖到了今天。

聽到他反問得寧俞同樣沒有回答，而是自說自話了起來：「我害怕，我害怕你嫌棄我。你一定覺得我很蠢吧？居然活在一個騙局裡整整五年都沒有發現。不，應該是十年。你一定覺得世界上怎麼會有我這麼蠢這麼傻的人，所以才不把事情告訴我的對不對?你不跟我說你去找了李建海，也不跟我說早就找到了那三位志願者，你一定覺得我很無能吧？所以才選擇默默做好一切，我只需要知道結果就好了」他說話的聲音很輕，語氣很緩慢，好像在思考該怎麼說。

他說完之後方煜親昵的蹭了蹭他的鼻尖：「不是，我從來沒有覺得阿俞是個又蠢又傻又無能的人。阿俞在我心裡是善良堅強勇敢的存在，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詞。」他看著寧俞的眼睛突然反將一軍：「我沒告訴你，是因為你不想跟我說」

"你恐怕都忘了吧，我幾次三番的問你，你都選擇了迴避或者敷衍我。所以我去找李建海的事才沒跟你說。你還記得我在高林的那段時間嗎？其實我也不完全在高林，而是去了山西。你半夜起來給我打電話而我剛好回來的那天我就是從山西回來的，我從李建海那裡知道了真相，我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你，所以一直在找合適的時機。"他的聲音還在繼續，寧俞只是安靜的聽著他說話，沒有打破

"後來我決定這件事不能由我來告訴你，而是要你自己親自知道真相，所以在清明節前幾天聯繫了李建海。我沒想到的是又發生了....."方煜停下話頭

寧俞知道他說什麼。沒想到的是清明節又節外生枝，知道了他不是父親親生的，而是一個不知道爹是誰的野種。

「其實我很擔心，接二連三的打擊我怕你承受不住，你住院的那幾天我過的提心弔膽，生怕你對這個世界沒什麼留戀，不願意回來了」他把臉貼上寧俞的臉又說:"我不告訴你我會在方明豐的晚宴上宣布，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同意。畢竟那是方明豐的晚宴，我這算是讓他死了入土了還不得安寧"

寧俞剛要開口，又被他的聲音打斷：「我怎麼會嫌棄你，你是我找了十幾年才找到的寶藏。我只是恨我自己，沒早點找到你。恨龐星星，如果可以的話，我恨不得殺...」最後的的兩個字寧俞沒讓他說出來，他捂緊愛人的嘴，說：「別提這些，髒了自己的嘴。」

被捂住嘴的方煜含含糊糊的說："那你不生我的氣了？"

寧俞把他放開：「我本來就沒生你的氣，我是氣我自己沒用。什麼事都要你操心，分擔不了你身上的壓力」他好像一個分擔不了家裡重擔的孩子一樣愧疚的說。

聽到他這麼說的方煜誇張的搖起了頭，平素對外他可是連話都很少說，更別說做這麼誇張的動作了："怎麼會啊?我的阿俞可是人民教師，肩負教育祖國花朵的重任，我只是為我們，你可是為了整個社會的未來"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屋裡沒有開燈，誰也沒有提要開燈的事。兩人在黑暗裡額頭相抵。方煜在黑暗裡東摸摸西摸摸突然摸到寧俞受過傷的手臂。他的右手臂上有一塊大面積的燙傷，佔了整隻手臂的百分之五十，黑暗裡的他舊事重提問：「你手臂上的傷是怎麼來的？你一直都不肯告訴我」這下輪到他委屈了。

他之前也問過寧俞關於手臂上的傷，寧俞只說是被剛燒的熱水燙的，再問，他就不肯說了

寧俞不說話，他以為又得不到答案準備放棄，反正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知道這件事。在他要打破沉默的時候，寧俞開口了：「這個是為了救周婉受的傷」說完這句話，寧俞就掉進了回憶了，聲音變得遙遠又縹緲，好像一陣煙，馬上就會消失不見，方煜抱緊了懷裡的人兒，靜靜地聽著寧俞回憶往事。

"周婉是我高中的同學，一開始她學習不是很好，在我們那個班屬於是墊底的。而我一直是我們班第一名。有一天她突然來找我，希望我能教她一道數學題。那道題很難，教完之後已經很晚了，我準備回家她說跟我同路，她告訴我她注意我好久了，我家就在她家樓下。"

「那天之後我們就經常一起結伴回家，我也經常教她做題，她很聰明一學就會。她還告訴我她能考能進我們班是她中考作弊得來的，雖然是墊底。因為她爸跟她說，如果進不了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就不供她上學了，要她出去打工。她學習進步的很快，到了高一下學期已經是班裡中上游水準了。高二分班的時候，她跟我又在同一個班，我們就理所當然的成了同桌，由於我們兩家住的近，她經常來我家做作業，然後在我家吃飯。她家只有一個爸爸，經常不著家還有包暴力傾向，經常打她，我媽知道以後，還跟她爸起了好幾次衝突。」

"就這樣到了高二下學期，有一天我們做完作業，她突然親了我一口，然後她跟我她很喜歡我，問我願不願意跟她在一起，我答應了。因為她親我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反應，我以為那是我也喜歡她的證明。而且那時候對女孩子也比較好奇，再加上我們朝夕相處，所以....."越說越亂，寧俞也不知道自己說的那麼詳細解釋一大堆是要證明些什麼，是想香方煜證明自己當時其實不喜歡周婉，只是青春期的荷爾蒙作祟，還是別的什麼。方煜打斷了他：「你以前喜歡誰都不要緊，我出現了，你只喜歡我就好，別說的那麼詳細了，快說重點」

被打斷的寧俞又撿起了話頭：「從那以後我們就在一起了 ，但是好景不長。有一天下午周婉她爸來學校找她，把她帶走了，我到現在還記得周婉看向我的眼神里都是恐懼，當時我沒看懂。直到我回家，那天我媽媽的廠子里要加班。我等我吃完飯周婉都沒來找我寫作業，我覺得奇怪，就去她家找，一開始我怎麼敲門都沒人應，但是她家的燈又亮著，我就去扒窗戶，然後我就看到....看到....」寧俞的呼吸突然變得不穩定起來，語氣也在顫抖，話也一直停留在看到兩個字上不往前說了。方煜沒有催促他，把他抱得更緊了，溫柔的撫摸著他的後背。試圖讓他平靜一點。

「我看到周婉四肢都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嘴裡還被塞了一塊布，渾身赤裸，腿被迫張開著，而那個禽獸正跪在她面前，對她...對她....對她做一些不堪的事情。一邊做那種事，還一邊打她。」陷在回憶里的寧俞也落下淚來時間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他看見自己的女朋友被她的親生父親侵犯的那個可怕的夜晚。

「我砸開門沖了進去，跟那個禽獸發生了打鬥，他把桌上一壺開水淋在了我手上，而我不知道在哪摸到一把剪刀，把他捅死了。」終於回憶完的寧俞長出了一口氣，接著他又說：「為了周婉的聲譽，我們沒有說出事情的真相，周婉為我作證說我是無意的，是過失，學校里我的班導也為我擔保，加上那時我還沒滿十八歲，所以只是關進了少管所。在少管所那倆年我的老師經常來看我，還叫我不要放棄學業，經常來給我補課。後來我從少管所出來參加了聯考，考上了西京大學。周婉她爸死後就跟我媽住在了一起，經常跟我媽一起來看我。她比我早一年考上大學，後來等我上大學之後，她很快就申請出國留學了。」寧俞沒有再說下去，後來的事方煜都知道了，他遇到了龐星星....被騙，被誣陷，逃到麗春.....

方煜沒有說話，黑暗中寧俞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輕輕的吻去寧俞臉上的淚水。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因為過去的日子太苦了，苦到沒有任何詞能拿出來安慰寧俞。

「遇見你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黑夜裡，我生命里的那些白天都虛假的」無論是周婉還是龐星星還是母親趙馨這三個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最後都欺騙了背叛了自己。所以他才害怕，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配得到那些愛，他開始變得自卑，多疑。其實他剛剛沒說完，他不但害怕方煜嫌棄自己他還開始懷疑方煜對他好的目的。一而再再而三，他能承受三次痛苦，可他不敢保證自己還能承受第四次。

他不怕自己一無所有，他怕自己擁有的最後都成空。

不知道在他的臉上吻了多少遍，方煜的唇沾滿了愛人的淚水，那些淚水被他吞進了心裡，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體會到寧俞的痛苦。

「我愛你」黑暗中的兩人突然同時開口，方煜突然了笑了這是寧俞第一次對他說我愛你。

他又低頭在黑暗中精準的找到寧俞的嘴唇「還給你」他說

「什麼?」

"眼淚"

這個吻是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