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顛簸對正常人來講都驚心動魄，何況恐高人士，晏伯林靈魂出竅，直到機輪與地面劇烈摩擦震得人心尖兒發顫，神志才勉強歸位。

佯裝若無其事地坐正身體，順手整理翹起來的幾根髮絲，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圍巾的兩端慢條斯理地系好，擺出正襟危坐的精英模樣。

只是，陸若名襯衫的褶皺窺探到了晏副主任的小秘密，那裡張牙舞爪耀武揚威，讓冒失者局促不安。

他怎麼直接撲到了陸若名懷裡？

這一點都不酷，一點都不晏伯林。

陸若名都當上了大老闆，行業翹楚，就不能買一件不起褶的襯衫麼？

腿下隱約有異物感，方才劇烈震蕩的時候，他好像拽著什麼東西，微微抬腿摸出那粒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枚袖扣。

陸若名也在整理自己的物品，他把電腦收好，在穿外套的時候，晏伯林看到他的袖扣，只剩下一枚。

那麼，他手心裡這一枚是誰的，不言而喻。

陸若名其實捨不得走，但——來日方長，他看出晏伯林似乎為自己發現他恐高而感到丟臉，於是窩心地為他的小朋友留了一點面子。

馬上就要下飛機了，這枚袖扣必須要還給他，不然指不定會牽扯出什麼事來。

「陸若名——」，晏伯林喊他。

時隔十年，晏伯林喊他的名字，依舊那麼動聽。

「嗯？」

借著劇烈的摩擦聲，晏伯林說：「你的袖扣，還你。」

陸若名低頭看了一眼，晏伯林手掌白皙，綠寶石袖扣在他手裡更晶瑩剔透，別人是人靠衣裝，到晏伯林這裡，得反著來。

「害怕到拽掉了我的袖扣？」陸若名使壞戲謔。

晏伯林剛要點頭說抱歉，就聽那人補了一句：「沒想到晏副主任是個膽小鬼。」

要下飛機了，晏伯林恃靚行兇，瞪著一雙桃花眼威脅：「忘記這件事。」

飛機進入平緩滑行，機內突然變得嘈雜,陸若名沒聽清，往他跟前湊了湊，問：「什麼？」

被晏伯林抓皺的肩領近在眼前，晏伯林的突然喉頭一哽，話就變得不那麼硬了，「不許和別人提起這件事。」

那一眼哪裡是在瞪人，撒嬌差不多。

再說，恐高而已，有什麼丟人的。現下他家小朋友要臉，順著毛總沒錯，但陸若名心眼兒忒壞，明知故問：「別人是指誰？認識你的，還是不認識你的？

晏伯林終於惱火，前一秒還趴在人家頸窩又躲又蹭，下一秒翻臉不認人，「誰都不行！」

逗完得哄，陸若名把「慣毛病」說得天經地義：「嗯，都聽你的。」

晏伯林：「......」

飛機停穩，空乘通知下機。

王家岐幽幽地出現在陸若名座位旁，敲了敲他的胳膊，調笑道：「調完情趕緊走，別擋著其他乘客。」

神他媽調情！

陸若名怎麼不早點提醒他王家岐也在，這下真是丟盡顏面，晏伯林又要發火，陸若名竟然不知死活火上澆油：「袖扣你先替我保管，我先走了，回見。」

他說這話時，高大的身形把身後的晏伯林擋得嚴嚴實實。

因此王家岐只知道陸若名搞了飛機情緣，但並不知道和誰搞了飛機情緣，歪著腦袋要看看正主的模樣，就被陸若名著急忙慌搡肩推走。

搞得王家岐越發好奇，一身反骨發作，他罵罵咧咧道：「嘿，你推我幹嘛，讓我看看臉長什麼樣子，能讓陸老光棍這麼護著。」

「你咋這麼煩人。」陸若名強行把人拖走。

這件事，就比較有意思了。

王家岐在心裡琢磨。

雖然和陸若名相識多年，但陸若名常給他一種遺世而獨立的孤寂感。

這種孤寂感，並不是與天與地的割裂，也不是與物與景的格格不入，相反，他極擅長融入其中，又巧妙地用一種近乎旁觀者的視角，俯視一切。

他從未真正屬於這個世界，可又沒有哪一刻全然離開過。

石頭堆砌起來的敖包前，風吹起部落的旗幟，陸若名穿著單薄的衣物，站在風中。

可當這樣的陸若名，在和晏伯林在一起的時候，突然就和這個世界有了千絲萬縷的關聯，他融入並且享受塵世的情感，自得其樂，樂在其中。

晏伯林輕而易舉地打破了陸若名塑造出來的落葉盡歸他鄉，只他獨守寒燈的寂寥。

然而，就在剛剛，陸若名好像就是這樣……

哇，這是千年鐵樹要開花，陸若名竟然思春啦？

這真是頂頂有趣的事情。

王家岐宛若發現了新大陸，喜上眉梢，連走路都忍不住哼起了土味情歌，引得陸若名頻頻嫌惡地側目。

晏伯林等他們走下了飛機，才從座位上起身，留下空乘人員一臉笑意的送別，沒入南方濕冷的寒風中。

從蕭山機場趕去烏鎮，需要換乘。

活動主辦方為他們一行人安排了前往酒店的接駁車輛，程捷在停車場迷路，最後在晏伯林看不下去親自去找到了對接人口中那輛顯眼的銀灰色的大眾。

而程捷穿得單薄，已經凍得流出了鼻水。

哎，她新買的大衣沒有口袋，連紙巾都沒辦法裝，她只能不停地吸，不然就得流嘴裡。

這實在有點噁心，她自己都快受不了，晏伯林竟然沒有刻薄她，甚至從兜里摸出了自己的手巾：「擦擦，滿臉都是。」

進了車裡，暖氣撲上來，程捷臉上濕濕的，被晏伯林這麼一說，她當真懷疑自己臉上沾著鼻水，她哪敢用晏伯林的手巾，從包里翻出一張濕巾，擦完沒地方扔，被迫捏在手心。

晏伯林微微蹙眉盯著她的手看了一會兒，默默轉過頭，看向了窗外。

接下來，是將近一個小時四十分鐘的車程。

南方的城市與北方截然不同，雖是冬日，擦窗而過的綠意不減，不多時，淅淅瀝瀝下起了細雨。

對北方人來說，冬雨珍貴，晏伯林沒空管此刻北邊的天空是否有甘霖滋潤，心裡亂糟糟的，讓他一反常態想給自己點根煙。

飛速行駛的車輛一晃而過，來來往往的車輛，不知他們為何奔波，亦不知他們將奔向何處。

不管為什麼而奔波，不管奔去哪裡，都是為了兩個字，「奔頭」。

他此行的奔頭，又是什麼呢？

這時，陸若名的臉又不請自來。

晏伯林心漏跳一拍，他暫時把道德放置一邊，放任自己卑劣一回。

誰叫烏鎮是個浪漫的地方，風與月都更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