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葉愣在原地。

他從未想過事情變成這個樣子。

原本充滿歡笑的村子此刻滿是狼藉。

曾經在農田裡忙碌的身影此刻無力的躺在地上，嘴裡溢出痛苦的呻吟。

總在村口說媒的媒婆也靜靜地靠在一旁的草垛上，閉上了她的那張三寸不爛之舌。

那些總在小溪邊嬉鬧的孩童，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潑，有的躺在地上呻吟，有的捂著肚子坐在石墩上嚎啕大哭。

他的聽覺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平時周子軒對他的教導他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他第一次直面他人的絕望。

他能清晰的聽見人們痛苦的哀嚎。

他能聽見那些充滿絕望的哭聲。

他能感受到無形的地獄業火在他身上焚燒。

這些……都是因為他嗎？

因為他的一時衝動所發生的慘劇……

黃樂在一旁指揮著醫務室的弟子們對村民們進行救治，見馮曉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火氣更甚。

他指著地上失去意識的村民，厲聲說道:「你好好看看！這些人都是因為你才變成這樣的！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我們不能為你收拾一輩子爛攤子，周哥他也不能跟著你一輩子！」

馮曉葉呆愣愣的望著黃樂，雙頰上還殘留著火辣辣的疼痛感。

「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沒想這樣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黃樂冷笑一聲，繼續道:「你總是在道歉，每次一有事你就只會道歉，你還記得以前我們還在上學的時候，我們宿舍一起出去吃燒烤，然後你招惹了一旁的醉漢，那人喝多了拿酒瓶打你，我把你推開，酒瓶砸到我頭上，我去醫院縫了八針，你當時也是跟我反覆道歉，我原諒你是因為你是我兄弟，並不是因為你的道歉。」

「你的道歉沒有任何意義，沒有傷在你身上你不知道到底有多疼，你的道歉彌補不了任何已經發生的事！」

「每一次出事都是我們在替你承擔，你每次都說知道錯了，下次還這樣，你真當我們都是石頭做的嗎？你為什麼就不能體諒一下別人？」

「你能不能，不要只會說對不起？」

黃樂一字一頓的說著，聲音逐漸哽咽。

以前他從未抱怨過，只覺得馮曉葉再笨再惹事，都有他和周哥在後面擔著，但是自從來到修仙世界後，一切都變了。

在現代世界，他們可以用社會的制度保護自身，可以透過各種渠道將事情擺平。

可是在修真世界哪有什麼制度？

雖然在這個世界對修士們有天道的壓制，但那也只是表面的和平，人心永遠是最黑暗的。

他們沒有可以一手遮天的實力，甚至現在的他們還可以被稱之為弱者。

在這個世界他們連自保都難，更沒能力去保護其他人。

他們都太弱小了。

馮曉葉望著黃樂，啞口無言。

明明對方的語氣里滿是責備，可當他看到那通紅的眼眶時，他明白黃樂心裡其實並不恨他，只是被他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

此刻，他突然想起了黃樂提起的那件事。

當時的他是怎麼想的呢？

他記得那天晚上，黃樂被啤酒瓶砸破了頭，血順著臉頰嘩嘩往下淌，看著嚇人極了，。

他當時躲在黃樂身後，嚇得渾身發抖不知所措。

最後周子軒把黃樂送到了醫院，他則跟著吳孝忠帶回了宿舍。

那晚大家對他說了什麼他都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第二天去醫院探望黃樂的時候，他一直很自責，拚命的跟大家道歉，覺得是因為自己出言不遜才導致黃樂受傷的。

黃樂也沒跟他計較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只是囑咐他下次不要再這麼衝動了。

他那時就在想：是不是只要誠懇道歉了，別人就都會原諒他。

因為大家了解他的性格，遷就他，縱容他，所以不管他做了什麼，大家是不是都不會怪他？

後來他也依舊我行我素，並未把大家對他的勸告和囑咐聽進心裡。

反正後果也沒多嚴重，大家也都不是小肚雞腸的人，應該都不會介意吧。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呢？

明明看到黃樂躺在病床上，腦袋包裹著白色紗布的時候，他滿心滿眼裡全是愧疚，他很後悔做出那樣的舉動，他想對黃樂說的是:「對不起，我下次一定三思而後行，你的傷口一定很疼吧？」

但是為什麼話都到了嘴邊，出口的卻變成了:「對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會這樣，你不會在生我的氣吧？」

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啊？

黃樂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趕來的弟子打斷了。

醫務室的弟子急急忙忙的跑過來，朝他喊道:「師父，這邊有兩個孩子情況非常嚴重，你快過去看看吧！」

黃樂知道現在不是教育馮曉葉的時候，也不再多說什麼，提著藥箱跟著弟子趕了過去。

兩人來到一間農舍中，推開門，只見床上躺著兩個孩子，正是小裕與小宣。

小宣進食了過多的烏鹼，此刻已經躺在床上昏睡了過去，只有小裕因進食較少還清醒著。

他蜷縮在床上，雙手緊緊的捂著肚子，劇烈的疼痛使他的五官都扭曲了起來，當他見到推門而入的黃樂時，黯淡的雙眸多了一些光亮。

他艱難的從床上轉過身，朝著黃樂的方向吃力地伸出細小的胳膊。

他說:「師叔……我疼。」

他說:「師叔……救救我吧，我疼。」

他說:「師叔，救我，我不想死……」

門外，馮曉葉背靠著牆壁，無力的跌坐在地上。

此刻，他早已涕不成聲。

他在門後聽到了小裕的哀嚎……

這個孩子明明昨天還在跟他談笑，說以後要跟他一起出去擺爛給他幫忙，今天卻變成如此凄慘的模樣。

這都是因為他的過錯而導致的。

是他錯了……

馮曉葉坐在地上，淚水順著下巴落進衣領，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捂住嘴，妄圖阻擋自己那可笑的哭聲，可嘶啞的哭聲是那麼苦澀，彷彿在黃連水裡泡過似的，擋都擋不住。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淚水沒有任何意義，他的眼淚緩解不了別人身上的痛楚。

這一切，明明是不會發生的。

都是因為他被黃樂凶了，受了氣，覺得自己沒了面子，虛偽的自尊心遮擋住了他的雙眼，他把自己心裡的醜陋任性表現的淋漓盡致。

他從來沒想過要去傷害誰，但是最後卻把身邊的人全傷透了……

他現在也只敢躲在角落，逃避著那一張張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他不敢直面自己所犯下的業果，深怕多看一眼，自己便會被地獄裡燃燒的熊熊業火燒成灰燼。

在內心極度的痛苦中，馮曉葉的雙目早就什麼也看不清了。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周子軒站在他面前。

他的身邊燃燒著像鮮血般暗紅的火焰，火焰中跳動著一張張扭曲的臉龐，那些扭曲的臉大張著嘴，彷彿在對著他尖叫嘶吼著什麼。

他被火焰包裹，激烈的灼燒感讓他痛苦不堪，他想逃離火焰的包圍，可拼勁全力還是挪不開半步。

周子軒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眼底滿是對他的失望。

他也讀懂了那雙眼中的話語，他張著嘴，卻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

對不起這三個字他已經說的夠多了，周子軒也不再想聽這三個字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原諒。

在幻覺的最後，周子軒也逐漸消失在了火海里。

他用盡全力想觸碰那道逐漸消失的身影，可伸手過去卻什麼都沒碰到。

熊熊的業火包圍著他，將他的魂魄燃燒殆盡。

他痛苦的蜷縮在地上，嘴裡發出沙啞的聲音。

「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啊……」

他到頭來，還是只會說對不起。

可他真的，知道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