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流轉，已然到了九月，駱明遠聯繫了張圓替他找的老師胡喬鍾教授。

空調室外機不斷嗡鳴著，被精心擦幹凈的窗玻璃褪去陽光炎熱的外衣，屋內只剩明亮與清涼。開學已有十多天，駱明遠趴在窗檯，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學生，窗戶阻得了熱度，阻不住撲面而來的活力。對於看上去離開學校才兩年，實際卻已離開學校十二年的駱明遠而言，眼前的畫面彷彿與自己隔了幾個世紀的時間，那些平靜安穩與隨心所欲被一層層顏料所覆蓋，吸幹了水分，喪失了原貌，剩下幾分零零散散地躺在記憶中，卻再也不願去想起。

背過身望望牆上的時鐘，胡教授讓他到學校找他，他早早來到對方的辦公室，離下課還有一陣子，順手撈起桌上的一本書，靜靜看了起來。

走廊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逐漸走近，臨到門口，駱明遠連忙放下書，站直身子，進來的人卻不是胡教授。與對方視線交疊，駱明遠立刻認出來人——邱賢樂，一個天生對演戲有著才能的演員，現在的他應該還只是東影的學生，即將出演何柏的電影走紅。

邱賢樂頭髮散亂，劉海遮到眼前，也懶得撥一下。穿著一件大了一號，薄得近乎透明的白襯衫，配了一條更顯寬大的黃色麻布褲衩，材質輕得風一吹就會全飄起來，如果說上半身邱賢樂勉強算用了心，那下半身就幾乎令人懷疑，他是不是閉著眼隨意拿了條就往身上套，不修邊幅也漫不經心，仔細看去，襯衫上還留著不少摺痕。

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小伙，生生給穿成了四五十歲的廢柴大叔樣。

偏偏表情也與大叔沒啥違和感，無精打采耷拉著的眼角，那仿似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眼中，略過所有無關緊要的物事，也略過駱明遠，隨意找了椅子坐下，拿出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印象里邱賢樂為人冷淡，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面，出名以後，穿著打扮改善許多，不過始終是這副愛搭不理的性子。

沒過多久，門外又傳來一連串人聲，這回進來的兩人他也見過，只不過記不得名字。

先進來的人白白凈凈，脖頸里幾道清晰的紅印，他站在門邊，候著另一人進門，被候的那人則矮上些，脖子昂揚，鼻孔瞧人，渾身透著專橫囂張的勁，他一眼便瞧見駱明遠，上下打量一陣： 「你不是前陣子那新聞里——被石朗包養的小白臉嗎？」

石朗……駱明遠垂下眼簾，若有所思，對，他想起來了，不久後這個人帶著他的跟班，作死地得罪了石朗，剛出道就給封殺了，名叫孫小楓，他的跟班叫王子涵，反而還被石朗帶著玩了一陣。

孫小楓家裡算是有些權勢，跋扈慣了，從小仗著家裡沒吃過多少虧，愈發恣意狂妄，他上前，摸向駱明遠的臉：「長得還算不錯，以後當我的狗，叫得好聽，就賞骨頭吃。」他的手撫過駱明遠的唇，就要往裡伸。

濕熱的帶著蛋白質腐爛味道的氣息吐到駱明遠臉上，他默默推開孫小楓的手，後退一步。

孫小楓笑得直白，絲毫不掩飾內里的齷齪：「真是巧了，你弟弟也是這個學校的吧？可惜他死了，要不然兄弟倆一塊到我床上，豈不是快活。」

駱明遠瞳孔一緊，斂眉：「你？你還真敢拿自己跟石朗比？任何被石朗玩膩味的人，都不至於想不開來找你啊。」他非不長眼，那就加快他作死的進程吧。

孫小楓咬牙，目露凶光，醞釀著發作。

一旁的邱賢樂始終保持剛坐下的姿勢，充耳不聞，抱著手機玩。

胡喬鍾終於來了，紅光滿面，笑容無限，環視眾人一圈：「孫大少爺，這裡是我的辦公室，可不是你的後花園，既然你父母執意托學校把你歸到我這，你也不想你父母臉上無光吧？」

孫小楓不情願地退開，目光膠住駱明遠不放，兇狠地瞪著。

胡喬鍾仍然笑著，泛著油光的鬍子直往上翹：「何柏的新電影要在各大高校選男女主角你們造？」視線飛到駱明遠身上，換做他弟弟，早就開始吐槽了，不好玩。

邱賢樂終於放下手機，有些在意地看了過來。

「你們不論誰，把男一拿下來，別給我丟臉。」胡喬鍾自信滿滿，一副勢在必得的神氣。

「等等喬教授——」孫小楓抬手指向駱明遠，「他也算？」

「怎麼不算？從現在起，他就是我學生了。」胡喬鍾用力拍拍駱明遠，目光往他臉上掃了圈，「沒信心？」

「不是……」只是他知道何導電影的男一是被邱賢樂拿走的。

「那就行，何柏十天後來東影，這十天要進行針對性訓練，你們兩人一組，我每天出一個選題，你們至少用不同的方式作秀出十種，晚上我來驗收，有一種不過關就全部重來，從今天開始。」胡喬鍾邊說，邊將一張紙撕成四份，其中的兩張畫上圈，疊好打亂了讓大家挑。

孫小楓不懷好意地看著駱明遠，像是想與他一塊，所幸沒能如願，駱明遠與邱賢樂一組。

胡喬鍾為他們準備了臨時排演的教室，留下了第一個選題。只有駱明遠與邱賢樂到了練習教室，另兩人接下來有課。邱賢樂不打算練習，無視駱明遠，一坐下就拿出手機，懶懶地趴在桌上玩。

教授要求他們作秀出十種情形，十種其實不多，一個人在不同的狀態下就能有許多不同反應，再加上性格、角色設定的差異，組合起來就更多了。

雖說這樣的安排能讓他們快速適應各種多樣化的角色，但邱賢樂的態度，兩人的配合——駱明遠沒來由的有些擔心。

望了邱賢樂一眼，對方並沒戴耳機，便走遠了些，開始模擬兩人做無聲的排演，角色包含的語言全由肢體表現出來。教室後方沒有座位，是一片挺大的空地，足夠幾人同時施展。臉頰漸漸沁出細細密密的汗，駱明遠抬手擦了把，眼光與邱賢樂的撞到一起，意外地發現對方竟放下了手機，看向自己這邊。

邱賢樂臉上依舊是透著淡淡的疏離，時常顯得索然無味的眼眸輕輕轉過幾道波紋，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眉心微微皺起又鬆開，站起身直走到他身前，繼續打量一陣，視線逐漸變得確定：「我想起來了，你是兩年前校慶時的老爺爺。」

徐徐張開口，駱明遠睜大眼睛，兩年前他幫駱明飛排演過一個搞怪小品，算不上哪裡特別，沒想到竟會有人記得。邱賢樂弓起背，蹣跚地走了兩步，拍拍胸脯，梗著喉嚨：「見過會翻跟頭的老人家嘛？」說著往地上滾了一圈。

駱明遠甚至沒來得及阻攔，念台詞就算了，用不著真在地上滾一圈……然而邱賢樂帶給他的感受，卻令他無暇顧及這些。那小品只對外作秀過一次，邱賢樂不僅記得他，還把台詞、動作模仿得分毫不差，連自己都未必記得的細節，邱賢樂全部記得，這傢伙是人形復刻機吧，駱明遠驚呆了。

邱賢樂滾完，若無其事地拍拍手，幾不可聞地哼出一聲，頂著一腦門灰塵，重新回到座位。

「你不練嗎？」

「為什麼要練？」

理所當然的口氣，不明所以的表情，駱明遠接不上話，只好默默地一個人練習。

傍晚，胡喬鍾前來驗收，駱明遠心中沒底，將下午準備的十種情形依次演了過去，邱賢樂一一配合，流暢自如，沒有阻滯，甚至帶著駱明遠將一些難演的地方順了過去，竟是一次透過。

駱明遠想到邱賢樂問的那句為什麼要練，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