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從前的吳邪，真的如他的名字一樣，天真無邪。

雖然生於黑幫世家，但不管是父母還是叔父，都刻意讓他與黑道的一切完全隔絕，只是全心全意把他培育成一個幹幹凈凈，不染纖塵的孩子。

在以黑幫生意起家，世世代代都難逃血腥殺戳的吳家之中，他就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潔凈無瑕，又像通透清澈的泉水一般清新純粹，雖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出身，卻沒有人因為他的家族背景而害怕他，疏遠他，因為他的赤子熱誠，親切有禮，率真活潑，令他成為同學和老師的寵兒，學習總是名列前茅，平時又愛博覽群書，小小年紀已是滿腹經綸，博學多才，在大家眼裡是個書卷氣濃厚，文質彬彬的小才子，根本沒有人會把他跟黑道扯上什麼關係。

這樣一個受盡萬千寵愛的孩子，身邊自然不乏知己好友，而當中更有兩個如同他的守護天使一樣的，他視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這兩人的個性跟他可說是南轅北轍，截然不同，但三人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合拍，個性互補長短，感情深厚，像牢固的鐵三角一樣。

王胖子，一個身型略胖，看上去大咧咧的，不拘小節，外表粗豪的大男孩，平時總是笑哈哈的，幽默感十足，最愛跟吳邪打哈哈互懟，看起來好像不太靠譜，但其實心細如塵，對兄弟有情有義，兩肋插刀，在關鍵時刻十分可靠，在三人里像大哥哥一樣的存在。

張起靈，吳邪愛叫他小哥，是三人當中話最少，甚至還有些人以為他是啞的，雖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看起來不好接近，總是給人俊逸清冷，淡泊漠然的感覺，卻是體格最壯健，身手最好的一個，在三人當中擔當著精神領袖和守護者的角色，對吳邪愛護有加，與胖子親同手足。

三人從小便認識，就是讀國小，中學，大學也是一起，這樣密不可分實在難得，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感情不單沒有變淡褪色，反而越加深厚牢固。

王胖子和張起靈都很清楚吳邪的家境，雖然吳邪家人刻意割斷他跟黑道的所有關係，但長輩都是黑道中人，人在江湖，要讓吳邪完全不受那腥風血雨沾染，根本是絕不可能的，王胖子和張起靈都深明此點，一直默默的守護著他，像大哥哥一樣寵他，愛他，疼他，與他的家人一起，為他築起一道安全的保護牆，讓他能無憂無慮，遠離一切黑暗險惡成長，而在所有愛他的人的保護下，吳邪的前半生都在無可挑剔，人人艷羨的福祉里度過。

可是，即使是更刻意的安排經營，很多事情要來始終要來，終究是逃不過的。

吳邪父親早逝，之後幫派並沒有像歷代一樣子承父業，而是交給了他三叔吳三省接掌，吳三省對吳邪疼愛有加，自然跟吳邪父親一樣，不讓他碰觸所有有關九門幫的事情，然而，在吳三省突然失蹤後，不只是九門幫，就是連吳邪的命運也起了翻天覆地的逆轉。

吳三省就像是人間蒸發，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有人清楚他是生是死，可是吳邪卻一直堅信他三叔仍一直活著，也一直不斷派人找尋他的下落。隨著吳三省失蹤，九門幫群雄無首，那些各懷鬼胎的立即原形畢露，趁機生事，為爭奪各種利益殘殺內鬥，幫派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危機，甚至有些早有離心的，更與九門幫的對頭汪家勾結，九門幫失去了龍頭，又要面對虎視眈眈，隨時撲擊的汪家，內憂外患，雪上加霜。

眼看世世代代祖先辛苦經營的幫派危在旦夕，吳邪明白自己再不能置身事外，毅然放棄了成為建築師的夢想，以吳家子孫的身份繼承了九門幫，這本來是理所當然不過的事，然而，讓一個從來不涉及幫派事務，對一切都一無所知的小子成為龍頭，又怎可以服眾？九門幫在吳邪接手後，不單沒平定下來，內鬥反而更為激烈，而當時勢孤力弱的吳邪空有頭目之名，卻沒有任何實際權力，甚至連一個傀儡都不如。

九門幫雖瞧不起這個初生之犢，什麼也不懂的小子，可汪家的人卻不這樣想，他始終是吳家子孫，而且他們能看出，吳邪是個極為聰明的人，假以時日必會成為威脅禍害，必須在他羽翼漸豐，根深蒂固，之前斬草除根。

吳邪在九門幫里孤立無援，就只有一直對吳家忠心耿耿的雪雅在旁相助，而王胖子和張起靈雖然本就不是黑道中人，但為了幫助吳邪也沉陷其中。此時吳邪勢孤力弱，處於最脆弱的時間，汪家人又豈會放過？他們重金收買了殺手，要置他於死地，當時在吳邪身邊的，就只有對他不離不棄，由始至終都守護著他的王胖子和張起靈，三人遭到了伏擊，被一眾槍手圍攻，王胖子和張起靈拼了性命保護吳邪，結果在亂槍下送命，而吳邪亦身受重傷，幸好雪雅帶人來救，才僥倖保住了性命，可他卻已永永遠遠失去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他視之比自己的性命更要寶貴的兄弟。

當雪雅帶著人趕到時，吳邪似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他的一身白衣滲滿了觸目驚心的鮮血，鮮血似是缺堤的從傷痕纍纍的身體瘋狂湧出，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痛楚似的，只是默默的抱住了沒有呼吸的胖子和張起靈，空洞而沒有焦距的眸子里只有那兩個一直默默守護著他的人，他想哭，想撕心裂肺的哭，然而，眼淚已經流幹，就是連啜泣的力量也沒有了。

當時情況危急，而且他又身受重傷，雪雅想把他帶走，他卻仍是抱著兩人的屍體死不放手，她沒有法子，只能先命人把屍體移走，再把他強行帶走。到了擺脫了追兵，終於安全以後，她才鬆一口氣回頭，卻看到那個令她震懾得無法呼吸，一生也忘不了的畫面：

吳邪那雙原本清澈純凈的眸子，燃燒著要把一切都盡情摧毀的通紅烈焰；那張似是沒有靈魂，如同死人一般了無生氣的臉，泛起了一抹令人心寒的陰狠微笑。

她很清楚，自那一刻起，吳邪已再不是吳邪了。

她亦很明白，她之後的新使命是什麼。

本來，吳邪接掌九門幫只為穩住祖業，實在是逼不得已，情勢所逼，可是現在卻多了另一個令他再沒退路的目的—他要奪去他兄弟的人血債血償！

失去了如同親人一樣的摯友兄弟，他整個人崩潰了，如同一頭瘋了的野獸一般，仇恨的烈火無時無刻都在燃燒著他每個細胞，沸騰著他每滴鮮血。

三叔失蹤了，胖子和小哥為他犧牲了，夢想和快樂都已永遠離他而去了。

他，真的已失去一切了…

命運的作弄，令他從一無所缺的天堂，一下子掉進了一無所有的地獄。

什麼…都沒有了…

他還能憑什麼在這絕望黑暗中掙扎生存下去？

不，他不斷告訴自己：還有沒有完成的事，他還不可以放棄，他還要堅強的活下去。

他要報仇！

為了報仇，他必須變強；為了變強，他要逼自己心狠手辣。

他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天真無邪，心慈手軟，從前的一切縱然美好，也不容他再有半點留戀，他知道，他將要踏上的的是一條不歸路，但他還是毅然選擇了，勇敢堅定的向著他唯一的目標進發，無怨，也無悔。

從此以後，他一步步實現目標：先是迅速在幫里建立勢力，穩住九門幫，再伺機把汪家連根拔起！

而在替兄弟報了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後，他便可以結束痛苦的一生，得到釋放解脫，再與他們重聚。

可是，到了最後，他卻放棄了這念頭，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命是用胖子和小哥的鮮血和性命換來的，若輕易放棄生命，豈非令他們的犧牲白白枉費？

他要活著，不管怎樣痛苦，不管怎樣難熬，都一定要堅強勇敢的活下去！

而他真的做到了，這麼多年來，即使他失去了天真，失去了快樂，已沒有任何事情能再令他發自真心微笑，身邊已沒有任何一個像胖子和小哥一樣明白他，寵愛他，疼惜他，守護他的人，什麼事情都要一人扛著，什麼血淚都要強自吞下，但他真的做到了，他不單報了仇，更能咬緊牙關的活下去了！

即使，活得孤獨，活得苦澀，活得痛楚，活得艱難，活得絕望，活得一點也不好，但至少，他能活下去…

「小哥，胖子，我活得很好的，真的很好…」他微笑著，用最平靜的語氣，雲淡風輕的說著那明知是自欺欺人的話。

然而，當那殘忍的一幕幕再現眼前，當他能清楚聽到內心碎裂的聲音時，他很清楚，他這強裝堅強的面具，再也騙不了人。

我還這麼痛苦的苟活在這世上，到底是為了什麼…

權勢，地位，財富…對我來說，什麼也不是...

我什麼也不想要，就只想要一點點，一點點愛而已…

我就只想要一個真正明白我的人而已…

眼前的一切開始漸漸模糊，胸口再次傳來那陣早已熟悉不過的，絞碎心肺的劇痛，他猛地吃力喘息著，卻是只是稍為用力一點呼吸，心臟也是一陣陣撕裂絞痛。他越是想掙扎著撐起身體，卻越發軟弱無力，最後，終於失去所有支撐力量，整個人重重的倒了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