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麟晟置辦的說是接風宴也不盡然。

起碼愛四處湊熱鬧的景瑀還沒見過規模如此小的接風宴。

然而小也有小的妙處。

不說別的，這位一村之長別出心裁地將接風宴設在了湖心小亭中，夜晚涼風習習，配合著遠處的萬家燈火以及底下的粼粼湖水，也別有一番滋味。

珩清二人隨小七身後，遙遙地望見小亭中有兩人一站一立。

坐著的那個自然是高麟晟了，而站著的那個，卻是白天被珩清一掌拍進坑裡的洛婆婆。

景瑀眉毛一挑。

高麟晟遠遠瞧見他們，先是露出一個既不過分諂媚又不顯得冷淡的笑容，才起身揮退了小七，親自將他們迎進了小亭中來。

小亭中的八仙桌上擺著幾碟玲瓏的點心，兩個白玉酒壺，以及三個空的夜光杯。

三人剛坐定，高麟晟便提起酒壺來欲想給珩清添一杯酒，珩清卻忽然抬起手來輕輕擋了擋高麟晟的動作，「不用。」

景瑀和高麟晟皆是一怔。

高麟晟很快就回過神來，略帶歉意地說道：「是鄙人疏忽了。」

說著，他回頭朝洛婆婆說了一句，「幫我沏一壺茶來。」

「不必麻煩了。」景瑀連忙叫住了轉身就走的洛婆婆。

高麟晟心頭有些納悶，正想問上一句，卻在下一刻，眼睜睜地瞧見景瑀從儲物袋裡取出了茶具，看樣子竟像是要當場泡茶來。

茶香從翠綠小壺中飄溢開來。

即使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套泡茶工序，也被景瑀做得精於匠造的手作人一般，一絲不苟得令人髮指。

將茶倒了個七分滿後，他還細心地摸了摸杯壁，而後才輕置於珩清的右手側，想了想還不放心，特地叮囑了一句，「小心燙。」

珩清微微頷首。

泡過茶後，景瑀動作不停地又取出了一壇小小的酒罈子，放在邊上，也不見拍掉封泥。

高麟晟將這一幕盡收在眼底，眼神隨之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這兩人之間僅寥寥數語，就好似在其周圍設下了一堵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

讓他莫名有一種……自己是多餘的感覺。

高麟晟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想法給驚了一驚。

他不禁露出一個稱得上牙疼的表情來，再次看向景瑀時的目光已有些不同了，竟隱隱約約帶上些發自內心的佩服和驚嘆。

在一旁靜立許久的洛婆婆，卻在此時驀地抬起頭來，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那眼神一絲波瀾也無，就好似……在看著死物一般。

雖然列席的只有三人，然而禁不住景瑀見識多，又是調節氣氛的好手，那一張嘴皮子也十分厲害，天南地北地聊，絲毫看不出白天里懨懨的模樣；高麟晟相比起來沉靜許多，可他卻能不動聲色地跟上景瑀跳脫的思維，還時不時地將話題引導至珩清身上，使之不受冷落。

這兩個人湊到一塊，簡直將這小小的接風宴開出了一個齊樂宴的感覺。

幾輪推杯換盞後，景瑀抬頭望了靜立不語的洛婆婆，突然開口說道：「老人家站久了也累了吧，不若回房歇息？」

一直垂眸而立的洛婆婆突然冷笑了一聲，低啞地應了一句，「不勞掛心，」說著，她又來回打量了景瑀數眼，「閣下還是擔心一下自己吧。」

此言一出，珩清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隨後目光緩緩往下移，漫不經心在她喉間流連，琉璃色的眼眸此時正微微眯起，似有寒光在其中流轉。

洛婆婆瞧得心頭一跳，此時此刻才覺一股無形的殺氣朝她喉間迅猛而來，像被一隻大手緊緊扼住了喉嚨一樣，沒兩下就逼得她呼吸困難，冷汗直冒，幾乎快要死去。

被死亡威脅著的洛婆婆頂著如山的壓力沒忍住望了高麟晟一眼，眸中似愛似怨，還有隱隱的哀求。

高麟晟眼神一閃，近乎狼狽地避開了洛婆婆的目光，反而把目光投向了景瑀，笑容慢慢收斂了起來，緩聲說道：「她是鄙人家中的老人了，有她在，鄙人才能安下心來。」

聞言，景瑀面上的表情依然是笑意盈盈的，挑不出任何錯處來，可不知為何，珩清卻能從其中看出些別樣的意味來。

看不出來這青丘之主還挺錙銖必報。

他恍惚想起白天發生的事，眼神驀然一冷。

這下，洛婆婆連身子都直不起來了，一個勁兒地在發著抖。

高麟晟臉色一沉，適才還十分融洽的氣氛陡然變得劍拔弩張了起來。

這般陡然一變的氣氛對景瑀絲毫產生不了影響，他仍是氣定神閑地笑了一聲，應道：「原來如此。」

留下這句話後，景瑀也不關心高麟晟的反應，轉而拍掉了一直放在手邊的酒罈的封泥，將珩清面前的空的夜光杯給斟滿了，才抬頭柔柔地一笑，真真是眉目含情。

「清哥哥，這『百花蜜』是我親手所釀，甜的，度數不高，你可以嘗一口試試。」話到最後，幾乎稱得上誘哄了。

這「百花蜜」是他取多年收集而來的百種花的花蜜，混合著靈胥山雪化後的水，自遇到珩清的那一日起便開始釀下，之後一直用自身不多的靈力溫養著，足足釀了百日之久。

原是為了珩清才釀下的酒，儘管景瑀猜想著珩清不善飲酒，大概酒量也不好，可卻依然抓心撓肝地想讓心上人嘗嘗自己的手藝。

哪怕一口也好。

經景瑀這麼一打岔，珩清也就放鬆了對洛婆婆的壓制。

洛婆婆啞啞地咳了數聲，差點沒背過氣去。

她意味不明地看了高麟晟一眼，眸中似有霧氣繚繞，只一瞬，便又恢復了原先冷硬的模樣，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高麟晟被看得心中一緊，拳頭也在不自覺中緊握了起來。

無暇理會他們之間的波濤暗涌，珩清這時正死死地盯著面前的那杯酒，眉頭也一點一點地蹙了起來。

他自記事以來，身上便擔著上古神龍一族的重擔，在姑姑紅瑛的悉心教導下，他學會了剋制，學會了承擔，卻獨獨沒有學會放縱。

也因此，靈胥山中由來都是死氣沉沉的，沒有音樂、沒有歌舞、更沒有鮮花和好酒。

可如今，他觸及景瑀那隱含期待卻又忐忑的眼神，他竟無端生出一種「偶爾放縱一回也不錯」的念頭來。

這一念頭一旦生起，便如同星星之火，頃刻間就燃了起來。

儘管內心似燒著一把火，可珩清面上的表情仍舊淡淡的。

他在景瑀的略帶緊張的注視下，動作無比自然地拿起杯子來輕抿了一口。

酒液緩緩滑入喉中，沒有想像中的辛辣，只滿腔淡淡的花香，混合著絲絲的甜意，待甜意在舌間依依不捨地散去後，一股冷凜的氣息才在口腔內盪開，沁人心脾。

隔了許久後，珩清語調平平地評價道：「味道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