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十三」

想在煙池庄找個人不困難，但也不容易。數十乃至上百個花香撲鼻的溫池滿布庭院各處，煙水裊裊。若要在這裡逛一圈，少說得幾個時辰，若再要在每個池裡都泡一澡，那就得好幾天。

高止棄站在唯一的高樓上，把煙池庄一覽無遺，除了白蒙蒙的熱霧，不見一個人影。

所有房間都不帶鎖，所有通道都不安守衛，甚至連個可以抓來問話的家僕都沒有，誠然一副任君隨意的從容氣派，簡直就是挑釁。

「一個大男人，竟然在家裡放那麼多鏡子？！」

林孤涼扛著兩袋麵粉四處搜查，但除了滿屋詭異的鏡子，再無別樣。他拿起一面對著自己照了照，「有點鬍渣，回去得剃一下！」

「……不在這裡嗎？」

捏緊手中一雙潔白的舞鞋，高止棄神色肅沉。

那雙鞋子無疑是尚千水的，發現它的地方就在這個房間里。出於某種怪癖，百花侯不喜別人穿鞋子進他的煙池庄，甚至包括他自己。又因如此，他把穿著鞋子的尚千水直接帶來了這裡，顯然志在必得！

再者，他發現在這個一塵不染的房間裡面，有一張惹人矚目的大床，床上還不是一般的亂！

高止棄腦中浮現出了一種情景：

顛鸞倒鳳，巫山雲雨，雙飛於棲……錯！

鎮定再想，該是：

尚千水一覺醒來就在這床上手忙腳亂的翻東西，也許是找他那顆從不離手的球。而百花侯在場哄住了，亦顯然很是心急的要把他帶去另一個地方，乃至留下一床的凌亂而不顧整理。

若第二種猜想不錯的話，那百花侯把尚千水帶進煙池庄就不是偶然的雅興，而是別有企圖！

可惡……這兩人之間到底有何關係？！

高止棄深深蹙起眉頭，「一個不可能被找到的地方！」

林孤涼轉頭，「你說什麼？！」

「百花侯對尚千水別有企圖，所以一定會把人藏在一個不可能被找到的地方。」高止棄道。

林孤涼道，「可是，這裡所有地方我們都找過了。」

高止棄把那雙鞋子收入懷襟，幾步走上露台，俯向煙水蒙蒙的煙池庄，「不在這裡，而在畫里……」

「你到底要說什麼？？」

高止棄道，「我曾聽說百花侯正在作一幅即將轟動全城的《百美圖》，如此曠世大作，為何一直不見？」

一言點破，林孤涼恍然大呼，「他畫作面世之前，都是藏起來的！」

高止棄臨風立於露台，目光敏銳地鎖定在百池中間，一座石砌的假山上。煙池莊裡的假山林立各異，卻唯獨那一座的附近圍有屏風，而屏風上皆繪著千姿百態的美人出浴圖……

「還說，那些被選中的美人都會流連忘返於瑩光閃閃的幻境，被他勾去芳魂？」

林孤涼一聽，隨即道，「是玉晶！」

「玉晶？」

「那悅芸坊花魁燕鶯鶯說的，她曾被百花侯選中了，還說那是她畢生難忘的經歷！」

「你有錢去悅芸坊？！」高止棄突然岔了個彎問，只怕他哪次喝醉酒了，在這兒瞎編話。

林孤涼氣得直踩腳，「七街徐老闆去那談生意，雇了我當保鏢，還要我給他試湯。結果我喝了沒事，他喝了後泄得不似人形，回頭誣告我口水有毒，呸！」

「燕鶯鶯被百花侯選了？」高止棄搬回重點。

「這事全城都知道，她現在身價百倍了，再等百花侯的畫作一出，估計要被捧上星月！」又道，「噢，那些天你跑去找尚千水打架，所以錯過這事了。」

「她說什麼？」高止棄只問。

「你說誰？」

「那個給百花侯帶過來的燕鶯鶯。」

「噢，她說百花侯與她共度一夜，做夢走進了一個瑩光閃閃的玉晶仙境里，身體像會飛似的，醒來後已飛回家中，但從此怎麼也忘不了。」

林孤涼攤手，「很離奇是不是？」

「我們走吧！」

「嚇？」

不待再說，高止棄已從露台縱身躍下。

「喂，你等等我！」

林孤涼喊著，無奈肩扛了兩大袋麵粉，輕功不好使，便怎麼隨便怎麼跳。只見他這身一砸，地面『轟隆』的陷了個大洞！

糟糕，上回翻了鏢還沒追究，這下百花侯真要問他賠錢怎辦？！林孤涼看著地上的大洞，焦慮……

高止棄大步走到那座位於百池正中的假山前，發現石壁上果然嵌有一片玉晶，瑩光閃閃。

「是這裡了！」

高止棄伸手摸上那片玉晶，猜測這大概是一道暗門的開關，但此刻已無功夫再去慢慢破解，只道，「砸碎它！」

見著這平淡無奇的假山，林孤涼問，「你確定？」

砸壞了還要他賠的呀……

「砸！」

「好吧……」

林孤涼放下麵粉，扎開馬步大吸一氣，那手臂肌肉瞬間厚了幾寸。只見他「嗨！」的一喊，鐵拳捶出，假山應聲粉碎！高止棄取出水瓢，信手旋了幾轉，拂風吹開塵沙後，一條幽暗的地道呈現而出……

「是個山洞！」林孤涼驚呼。

高止棄不語，沿石梯步入洞內……

。。。

「千水……」

「啊？」

回過神，只見百花侯正站在一壁高聳的玉晶鏡前，靜靜地望著自己……

「怎麼了，不舒服嗎？」

「不……」

透過對方身後的鏡子，尚千水看見了一個長發如黑，紅裳欲滴的人兒，那容貌無疑與他一模一樣，感覺卻儘是迷惘不清……

心緒恍惚之間，雙腿觸到了絲絲微燙，視線移下，揮開瀰漫的煙氣，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不經意地站在了一片池水上，池底的玉晶鏡把他身影映於水下，彷彿要將他吸入鏡中……

「你這樣站在水上的畫面真美。」百花侯對他微笑道。

尚千水紅著臉，抱球正想走回上岸，卻被百花侯平靜地攔著，「不要動。」

「可是……」

只見一卷雪白的畫紙從那壁玉晶鏡中飛梭而出，嗖地橫到了百花侯身前。他以手執起一桿玉筆，無盡優美的線條隨之流暢於畫面。

「很好，就這樣不要動。」見那人兒緊張得不住細顫，百花侯輕道，「放鬆些，現在……你試著躺下。」

「……躺下？」

「是的，就躺在水面上。」百花侯嘴角彎起。

尚千水猶豫了一下，咬咬嘴唇，還是照他意思做了。

「乖……」

只見那乖順的人兒顫顫地俯身側坐於水面，然後慢慢地躺了下去。長發與輕衣漾於霧氣繚繞的水中，白凈的膚體貼著凌波微盪的水面……

洞內一片迷幻幽靜，尚千水沒注意百花侯身上漸變的氣息，只感覺心臟里有隱隱的裂痛，他捂住心口，舌間湧起了一股腥甜，吐出的竟是血！

看著流過指間的殷血，尚千水暗吃一驚，撐身即要坐起，卻發現不知何時，全身纏滿了無數細密的絲線！

玉晶瑩光閃閃，細線隱藏於光影之間，難以察覺。當尚千水終於發現自己處身不妙時，已是深困其中！

他驚呼一聲，想要掙出束縛，卻見那些絲線突然一發繃緊，無情地刮破了他身上的衣裳，深深扎入他柔嫩皮肉之中，狠勒出一道道紅艷刺目的血痕……

「唔……」

尚千水忍著痛，還想嚐試站起，但手腳被線牢牢牽制著，逼使他趴伏於水面。

不要……爹……

不由自主地，他在心又喚起最依賴的親人，卻知自己已離開了尚水宮很遠，父親不會在這裡，也不知道他在這裡……縱然後悔了自己的天真妄為，但很快地，他又抱回永凝珠，目光倔強地看向池畔的男人，張開染過殷血的雙唇，只問，「為什麼……」

「你該先問我是誰，千水。」男人深笑地望著他。

百花長袍絢麗迷目，俊美的容顏揭不開任何記憶，只有那雙幽魅的眼眸給他無比壓抑，彷彿在某個深夜的噩夢裡見過……

尚千水問，「……你是誰？」

「千水已經不記得我了？」

對方一笑，指尖輕扯，纏於尚千水身上的絲線越發繃緊，漸漸化為紅色，如同絲絲有生命的根須，活活汲吸他的血液……

「那你還記得這種感覺嗎？」

男人把絲線一綳，尚千水隨即發出一聲痛呻，心內似有千針貫穿撕裂，尖根不斷伸入深處，又隨血液蔓延至全身，滋長出密密麻麻的棘刺，絞扎於柔弱的血肉之中，每寸感覺都是痛不欲生！

尚千水用力抓著心口，額間密汗滿布。自知這是深藏的情花毒發作了，他擁起永凝珠，運功以體內的純寒真氣抵抗毒蝕。

男人見著，深目一眯，揮去數發利光！

尚千水正凝神運功，猝不及防的，胸前衣襟被利線削碎，心口一片白凈的肌膚赫然呈露，只見那上面有幾片紅艷的血色交疊著，猶如一朵盛開的情花！

「千水，你的心裡怎麼長了朵花兒？」男人裝著疑問，眸中儘是幽深莫測的光。

運行中的經脈被強行打斷，真氣逆灌，尚千水生生嘔出了幾口血紅。但他沒有理會男人的話，只繼續施以止水心法的內功抵毒！

「哼，這點你倒是長得像他。」

話落，男人指尖迸出一閃利光，如刃銳利的線直穿進了尚千水的心臟！

「啊！！」

又一口冰冷的血嘔出，尚千水隨手一抹，抿緊著唇的抓起那根染紅的線，似乎想要把它扯斷。

男人唇角微彎，夾指狠的一收，那根貫穿著心臟的線剎間綳至了極限！

好痛！！

尚千水頹然倒在水面上，眼前聚起一片血紅……

「知道為什麼嗎，千水？」

「……什麼？」

意識逐漸地迷糊，尚千水堅持著撐起乏力的身子，永凝珠在懷裡緊抱不放。

「你體內的情花毒是無解之毒，即使有飛星無涯的百年真氣為你心臟持護，亦不可能將情根摘斷……」

「要斷情根，唯有心死。」

「尚天水傳你的止水心法，最終是為把你變成一個無情無欲無愛無恨的冰冷死人。」

「你那個爹竟然想以這種痛苦的方式為你解脫痛苦，真是諷刺！」

男人的五句說話，尚千水一句也聽不懂。

只聞『滋啦啦』的一串脆響，寒霜噬入絲線，強大的純寒真氣從尚千水心口一端瞬間竄向男人指尖，觸及一剎，凜冽直侵臟腑，極冷極寒之氣，鑽心蝕骨！

男人一驚，見指間絲線已凝結成硬霜，再無法任其操控，「你！」

「不準你這樣說我爹！」尚千水用儘力地向他大聲道。

「讓我教你一件事情，千水……」看著倒在水面上，盡然被折磨得凌亂不堪的人兒，男人沉道，「日後若再遇到這般情況，你該裝得乖從一些，柔弱一些，這樣才能讓人不忍心去傷害你！」

戾光閃過深眸，男人狠的崩斷了所有絲線！

「啊啊！！」

尚千水慘叫著，數不清的銳光在他身上橫七豎八的刮削，殷血一道又一道的從裂口灑濺而出，染滿在紅艷的碎衣上，千絲墨發散漫於煙波水間，殘忍而凄艷，卻是一幕令人熾血高漲的畫面……

男人站在壁立的玉晶鏡前，幽幽凝望著他。

冰霜破裂粉碎，化為瑩塵瀰漫四周，最後，尚千水只能躺在水面上痛苦地奄奄抽搐，氣息近乎微弱……

「千水，你想走嗎？」

「走……」

「可惜不行。你要留這裡，讓我得到你的『心』。」

「你是誰……」

尚千水問著，虛弱的聲音幾不可聞。

男人向他邪魅一笑，抬手擊出一掌，尚千水已無力作避，只覺一道陰冷的內力撞進他的心臟，直衝經脈百骸！真氣持護的功體潰然成散，永凝珠隨他一同沉入水中，溫池轉眼結成了寒潭……

冰冷的身體在冰冷的水中不斷墜落，隱約間，聽到有個朦朧的聲音在叫喚著。他努力地睜開眼睛，可視野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然而，那聲音仍在他耳畔不住響盪……

千水！

千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