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三十」

天色蒙亮，微光穿過百通客棧屋頂的大小窟窿，在地板映下許多斑駁影子，其形狀有像花朵，有像蝴蝶，還有像小鳥，或生豬野牛等等的各種各樣，瞧著都有那麼點意思……

尚千水抱球躲縮在廚房角落，對著這些千奇百怪的影子思考了個把時辰。心想：怎麼辦，要不要做呢？

從小在尚水宮成長，尚少主沒有偷東西的經驗，只知這事情不該做，但現在必須親自去做了，好緊張……又想起十二笑說的，他已是高止棄的妻子，只當在家拿東西便可！有此道理，尚千水稍稍心安，但隨即又發覺情況並不是這樣的呀，乍來一陣臉紅心跳。

「不行，一定要做到！」

尚千水甩了甩頭，揮去腦中的胡思亂想，手顫顫伸向爐上的一籃素包子……

此時，廚房那門『吱呀』的張開了絲縫隙！一聲細動，足以把他嚇得整個僵硬，身子像被點了穴似的一動不動，心臟卻跳得幾乎蹦出胸膛。

如此過了好一會，不見有人進來，木門仍在搖晃著，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原來只是被風吹的而已……

尚千水大松一氣，抱著永凝珠撫了撫心口，伸手繼續去取那籃包子。或因驚魂未定，這下不慎碰翻了旁邊一盆醬油，黑漆漆的汁水全潑到了白綿綿的包子上，兩者合二為一，再分不開了。

「啊！」

尚千水捂嘴呼了聲，心道不好了，正要把攤子收拾回去，卻是手慌腳亂的，打翻了另一盆椒油！

「啊！？」

看著紅通通的汁水全潑到黑漆漆的包子上，尚千水慌亂起來，想把東西清理幹凈，卻又失手打翻一盆亮晶晶的白醋。

「啊！！？」

面對著散發一股古怪味兒的紅黑醋包子，尚千水徹底傻了眼。

偏偏這時候響來了腳步聲，廚房大門要被推開，這回決不是風吹的！亂中更亂，尚千水慌得六神無主，隨手抓了那籃包子便跳出窗外，匆匆而逃。

活了二十個年頭，尚少主第一次做出這種事情。

所幸百通客棧名副其實，四通八面，尚千水抱起永凝珠和一籃包子繞到後院，從側閣的木梯躥上二樓，連滾帶爬地跨越了一片坑坑窪窪的地板後，翻過那九洞連壁，最終回到了高止棄的房間。

一段看似平平無奇的路途，走得好不驚險刺激！

這時，那張不大不小的床上依然躺著兩個暈男，一個口中不停胡言亂語，像說夢話。另一個口吐青煙，餓得快要靈魂出竅了。

尚千水見著急忙從籃子里拿起個包子，但因方才一番折騰，情緒弄得起伏而難以平靜，是為心亂則神亂，神亂則氣亂，乃內功修練者最不可取的狀態。這下功體內寒氣調轉不過來，手心冰冷異常，那包子被尚千水拿在手中，瞬間便凝成了一顆硬邦邦的冰！還是顆賣相紅黑交錯又散發著古怪味兒的冰！

尚千水嚐試著，把這玩意放進東方極的嘴巴里。但使勁塞了幾次，又換過幾種方式或角度，仍是無法讓他吞咽……

無奈地，尚千水轉到高止棄那一側，在他耳邊大喊，「止棄，止棄！你快醒醒啊！」

「唔，那些人啊……什麼都不知道……哈哈……」

「止棄，天亮了啦，快醒啦！！」

「你們都要看我…哈哈哈……看我怎麼衰的…就高興了……啊哈哈……」

「止棄！！」

見他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尚千水來氣的給他臉上兩邊各拍一記，「快起來啊，起來啊！」

那手心透出的寒氣鑽心蝕骨，令神智好不痛苦，高止棄朦朧地把眼睛睜開了一絲，只見床畔有個橘色衣裙的女子在深深凝望著自己，一股酸楚泛涌，竟破淚哭了出來，「娘……娘親……」

這聲情深的叫喚可把尚千水給怔住了，方覺自己還穿著那身女裝，便連忙散去頭上的珠釵髮髻，「止棄你認錯人了啦，我是尚千水！」

「娘，你回來了！你終於肯回來了……」高止棄渾不受控的顫抖著，拚命向尚千水抱去，口中反反覆復的低喃，夾帶難過嗚咽，「你終於回來了…回來了……」

「不……止棄，我不是……」

「你回來了……不要再走……不要掉下我……」

那話語敲入心間，牽動了別樣的感情，淚水滴落，在手心化開一瞬而逝的溫熱……

尚千水突然也想抱住他，但雙手伸開時，只覺心臟又掀起熟悉的裂痛，他暗地強忍著，自知這刻不該發生那些的，便使力推開了身上男人，對他大聲道，「高止棄，你快給我醒來啊！！」

高止棄被這一把甩開後，茫然愣了片刻，突然猛的撲過去把人壓住，那臉『哇』的哭得更是難看，「不！！娘你不要走……你是不是還怨我當日自己走了？不是的……我一點也不想離開你……我一直都在想你……真的很想……娘……」

心緒給他的話語弄得越來越亂，尚千水不禁也掙紮起來，他氣力不如高止棄，剛才是因對方醉如軟泥，才勉強推得開。這下高止棄發瘋似的撲來把他重重壓在身下，便徹底沒了反抗餘地。偏生那張傷心難過的臉龐哭像孩子，眼淚嘩啦不停，如雨灑落，滴滴答答的濕了尚千水滿臉，還流過臉頰滑過脖子，所經之處儘是一片熱熱燙燙，教人無所適從……

尚千水左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瞥見東方阿叔整個兒還躺在旁邊，臉上霎間紅熟！

「止棄你醒醒吧，放開我好嗎……」

高止棄沒有放開，只把擁在他腰間的臂彎收得更緊，夾淚痴痴低喃，「那些人都走了……讓他們都走……你不要走……還有一個要你的人……只要你一個就夠了……」

迷醉不清的說話，尚千水聽著時，心內那裂痛竟越發強烈。他暗叫不好，當知必須馬上運功以寒氣緩毒，不然等情毒徹底發作了，自己『死』過去的，丟下這三男一床的局面何等嚇人！

「人…人都沒了……只有你……你……」

高止棄還在稀里糊塗的抵纏著，那結實的臂彎越錮越緊，尚千水被他勒得生疼，心中百感交織，「夠了…止棄你快放手！」

「不放……」

尚千水沒轍，伸手在床褥上摸了又摸，發現永凝珠就在身旁，便一把抱回手中，運功聚勁，趁高止棄還在神魂顛倒之時，一記重重的砸向他頭！

「啊！！」

太好，高止棄又暈了。

尚千水不暇多顧，連忙翻身坐起，永凝珠於胸前，迅速闔目運功，凝神化入止水之境……

萬籟無聲，止水無瀾。

純寒真氣於經脈之中流轉，一波又一波的融入心臟，寒氣化深處，血冷若寒心若冰，全無溫度的血肉，使扎於其里的情根絲絲枯斷，裂痛亦隨之漸漸消失，到最後時，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情毒化解。

調息過後，尚千水緩緩張開眼瞼，心中一片空蕩。方才之事，每一刻都印象鮮明，卻彷彿不曾發生。高止棄對他說的那些醉話，每一字都記得清晰，可在心裡念起時，已不再有一絲悸動……

情生情毒，止心止毒，周而復始。每次運功以止水心法化毒後，這份空蕩所佔於心又更大一些……尚千水蹙了眉頭，不知為何，有些不安起來。

止水心法……

驀然間，那個幽魅男子的說話掠過了他腦海……

『要斷情根，唯有心死。』

『尚天水傳你的止水心法，最終是為把你變成一個無情無欲無愛無恨的冰冷死人。』

……

尚千水使勁搖頭，甚至拍打自己臉頰，心裡堅持道：不會的，爹絕對不會這樣做！

沉默了片刻，尚千水回過神來，望向床上暈了和又暈了的兩人，抿唇自勵，「一定能做到的！」

立下決心，他提了那籃包子走回床前，直接用牙咬起一個，俯身喂到東方極嘴上。紅黑醋包子的味兒嗆得他泛淚作吐，但知書中有言，做大事不拘小節！當前大事，便是把兩人救醒過來！為此，一切在所不辭！

「唔唔……唔……」

唇齒並用，幾番賣力之下，眼看那顆包子快能被東方阿叔咽下去了，尚千水眼中冒出希望的光芒。心道：只要先把阿叔救醒了，他定有辦法救醒止棄的……

「娘！你又回來了！！」

「啊！！」

尚千水給那突然一聲嚇得整個彈起，身子一把挺直，咬著的紅黑醋包子抽了回去！

不知是剛才那球砸的力量不夠，還是這包子的醋味太強，本該在旁暈得好好的高止棄竟突然蹦醒起來，神智依然是瘋，人話不說，只一聲『娘的』便猛撲而來！

好不容易才辦到這步，眼下快能成事了，卻給這麼一搗，落得前功盡廢。尚少主惱極了，怪的只能是這個混蛋高止棄！橫豎左右無處可泄，便幹脆把自己口中的紅黑醋包子一堵塞給了他。

於是高止棄口中莫名其妙的多了個玩意，味兒還難以言喻！本能認定這不是個好玩意，正要吐出，不料後腦被人使勁一按，臉板與東方極的對了個正著！

「都怪你，混蛋高止棄！」

尚少主此刻很氣惱呀很氣惱，所以也不多想，直接給他一把壓了下去！紅黑醋包子由此從高止棄口中撲入了東方極口中，帶著衝力滾落彼方喉嚨的深處，然後卡住了！！

「啊！」

這聲是東方極的，他被高止棄送進來的那個玩意給折磨醒了！

「啊！」

這聲是高止棄的，他被東方極的一拳打飛到牆上了！

「止棄啊！」

見牆壁又多了個人洞，尚千水的氣惱瞬間沒了，只叫擔心的跑去看他。不想才剛走下床，肩膀就被東方極從後按住，他回頭一瞧，見阿叔猛指著自個喉嚨，臉色紅中發青，青中發白，人已發不出聲來……

「阿叔啊！！」

尚千水急地大跳到東方極身後，手肘給他背上撞去一下又一下，好不容易的功夫，那個差點卡進肺里的玩意總算被逼出，又『撲咚』的掉在床上。

東方極緩過來，對那玩意仔細打量了幾眼，深嘆著，一手拿起，雙目閉下，將之放進嘴裡咀嚼了會兒，最後吞下。

「阿叔你……」尚千水看著他，千言萬語難以道出。

東方極搖頭笑了笑，望向那『九洞連壁』的景緻，神情頗有感慨，「人總會餓，餓了總要吃。這麼多年來，我都習慣了。」

尚千水不懂東方極話中之意，但覺有份深切的感情包含其中……

「娘親……你就是要丟下我跟他走嗎？」

那頭，高止棄從一地粉灰破瓦中爬了起來，要快哭的樣子。

糟糕……尚千水堅定自己並沒有忽略他，只一時忽略了而已！

「阿叔，止棄他突然瘋掉了，你有辦法救他嗎？」尚千水焦急地抓起東方極搖晃。

只見東方極臉色驟轉沉重，語氣極其認真的問，「千水，你老實告訴我……」

「……什麼？」尚千水愣著。

「我這一暈到底有多久？十年還二十年？？」東方極顫顫地指向那高止棄，「你兒子都長這麼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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