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冷水淋頭至尾，帶著寒意，幾乎沒把沈凝整個人都澆傻了。她哆嗦著牙關勉強睜眼，發現自己還是被關在那間破爛的柴房。而眼前站著一個手持破舊木盆，滿臉刻薄表情的中年女人。

「瞪什麼眼睛！怎麼，你還不服？又想要逃跑麼！」

尖銳又刺耳的聲音像是刀片劃過冰面發出的雜訊一般，融著不加掩飾的厭惡，彷彿要重重戳破沈凝的耳朵。她其實沒怎麼聽得清那中年女人說的話，又冷又餓了那麼多天，早把她渾身的氣力給造沒了，只勉強聽見了最後兩個字——逃跑。

這個詞就像是某種開關，刺得沈凝渾身一震，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的力氣和勇氣，竟驅使她踉蹌地從冰涼的地面上爬起來，低著腦袋去撞那中年婦女。

在對方的驚呼和謾罵聲中，她咬牙一撞，然後撤步朝外逃去。

「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她一路呢喃這句，卻已然分不清方向，暈頭轉向地差點沒摔在台階上。

中年婦女被撞得生疼，一抬頭，看到小身板的沈凝竟然已經跑出了柴房，當下一慌，又一怒，立馬大步追了過去，伸手一把拽住沈凝鬆散的長髮，將她用力往回一拽，「不嫁也得嫁！你給我回來！」

沈凝被一把給拽了回去，摔在地上，頭冒金星。她沒機會發出聲音，便被那中年婦女狠狠地抽打了一巴掌。

沒躲開，臉上火辣辣的疼。

那女人右開弓，還想再來一巴掌。被一聲暴怒給喝止。

「鍾淑敏！你想幹什麼！你給我住手！」聲音帶著不敢置信、憤怒、懊悔、哭腔。沈凝聽出這聲音是誰，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地護住。

沈凝雙耳被人遮蓋，但還是能隱約聽見謾罵與吵鬧聲以及哭喊。接著，似乎有很多的人加入了這場鬧劇當中。沈凝想抬頭看，但是一動就被那人又重新壓在懷裡。她安靜下來，鼻尖嗅著來人熟悉又溫熱的氣息，鼻子一酸，直接委屈又小聲地哭了出來。而耳朵雖然被遮著，可她還是能夠聽得見那些人談話的大概內容。

「這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咱們家，沒後路了！」

「那為什麼不嫁她鍾淑敏的女兒！那個張胖子要的明明是二房的姑娘，怎麼就扯到我們家阿凝了。」

「嘿？大嫂，你這話就未免太叫人寒心了吧。什麼叫要我們二房的姑娘，人家明明說的是沈家適婚的丫頭。我家婷婷才十二，小著呢，嫁不得。再說了，那大張胖子都有了十八房小妾了，婷婷就更嫁不得，倒是大嫂，你可別忘了這張大胖子究竟為什麼要一直咬著咱們家不放，不就是因為大哥外出走商欠了他的銀子。按理說，這是你們大房的事兒，和我們可無關。」

「大嫂，淑敏說的不錯。這確實是老大的過失。現在張大胖子咬著咱們家不放，家裡生活可謂是越發艱難。而且比起婷婷，我瞧那張胖子似乎更屬意阿凝……」

「老大媳婦兒，你不要不懂事。」

「不懂事？娘，這話您也說得出口麼？為什麼要嫁……那還不是有你們從中作梗！你們這群沒良心的！殺千刀的！我男人！你大哥！他還在家的時候，你們是什麼嘴臉，這會子又是什麼嘴臉！說我讓人寒心，你們這群白眼狼才真正叫人寒心！我的阿凝才十三啊……那張大胖子又是何等霸王，你們是怎麼忍心的！你們還有沒有良心！總之，我不會同意的！我不會同意讓我的阿凝去受苦，你們休想搶走我的阿凝！」

「大嫂，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難道你要看著我們整個沈家都被拖累麼？」

「娘，你看大嫂這般，豈不是要害我們沈家。」

「你們！你們顛倒黑白！」

「老大媳婦兒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明明是你們！是你們！」

聽著抱著自己的婦人在竭嘶底里地哭喊，沈凝忽然默默地收起了哭聲。比起自己身上的疼和身體里的餓，她更加見不得此刻緊緊護著自己的母親傷心。她緊緊回抱住對方，內心裡是滿滿的絕望和無助。

事情顯然是沒有辦法解決了。張大胖子惡霸勢力強大，二房態度強硬，家中坐鎮的老夫人又明顯偏心。就算沈家大媳婦兒再怎麼為了自家女兒反抗或是吵鬧，也終究無法挽回事態。沈凝很清楚，母親為自己如此操勞是不行的，原本大房的日子就不如意，家中還有年幼的弟弟，若母親因為自己一味反抗祖母，以後的日子更不見得好過。想到懵懂無知的弟弟和日漸消瘦的母親，沈凝寧願自己委屈，也不想他們生活艱難。

二房的人可巴不得她這樣想。一番交纏和謾罵之後的結果自然還是沈凝被關進了柴房，而母親陳桂芳被家中坐鎮的沈老太太和二房的人直接給拖走。沒過多久，張大胖子的人又來催過了，二房一口答應。這番做派，顯然是打定了主意。

陳桂芳見事情越發不可挽回，一顆心簡直涼得透頂。她坐在自家門檻前獃獃傻傻地坐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沒忍住，捶胸痛哭了起來。她那年幼的兒子雖然不懂發生了什麼，但是多少知道母親的傷心是和自家親阿姐有關，他心裡也難受得緊，本就年紀小，又不會隱藏情緒，當即也哭了。

陳桂芳見小兒子也哭得如此傷心，心中更加覺得生活酸苦。只見她一把抱住小兒子，痛哭不已之際，一時辱罵生活不公，一時又埋怨自家男人為何非要外出走商，丟下她們孤兒寡女，一時痛恨家中長輩偏心麻木，只知眼前利益，一時又可憐自己女兒命運，小小年紀就要遭遇世間險惡。接著，她恍然想起來昨晚偷聽到二房夫婦的談話內容，一顆心立馬沉了下去，透涼透涼的。

最後，陳桂芳突然止住了哭聲。她目光獃滯地凝視遠方片刻，一下子變得十分的精神且又堅定。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被迫餓了三天的沈凝終於能吃點東西了。大概是因為嫁娶的事情定下來的緣故，二房的人好像突然良心發現了似的，不僅給瘦弱的沈凝吃了飯，還把她從柴房裡放了出來，給她洗了澡，換了身幹凈的衣服。

其實，這就是非奸即盜。沈凝她自己很清楚。

吃完那份所謂特意準備的吃食，沈凝用幹凈的袖子胡亂地擦了擦嘴。她沒有忽視掉對面的沈婷婷投來的鄙視眼神，但她假裝沒有看見，並且露出一個黏糊糊的笑，而心裡則是跟明鏡兒似的。

沈婷婷是二房的姑娘，今年雖才十三，但已見人美聲甜。和大房又呆又傻的姑娘沈凝相比，沈婷婷更加出彩又乖巧可愛，甚是討人喜歡。可那些都只是表面現象，這小丫頭其實和她母親一樣尖酸刻薄得很，不僅從來不把沈凝這個長姐放在眼裡，甚至覺得有這麼一樣蠢笨的長姐是個恥辱。她沒少在背後聯合其他同齡的孩子排斥沈凝。一心討厭這個所謂的長姐。

正好沈凝也不喜歡這個表裡不一的妹妹。可當初的不喜歡僅局限於不喜歡她的虛假。而現在的不喜歡則是因為她的惡毒。原本一切事情都可以不用發生，因為張大胖子雖是惡霸但並沒有說過要以女抵債，當初事情明明還有挽回的機會，卻是眼前這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說出了那句充滿敵意和惡毒的話。

沈凝裝傻賣蠢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可最終二房的人還是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沈凝覺得恨，也覺得怨，她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狠狠地將眼前這個令人作嘔的妹妹揍一頓，教她到底如何做人。可是，她不能這麼做。她還有母親和弟弟在沈家，她不能多年藏巧露拙在今天毀掉，所以只能忍。

沈婷婷說話夾槍帶棒的，明裡暗裡意思就是在說沈凝這個做長姐的有多麼不知好歹。按她的意思，像沈凝這樣的蠢笨之人就該有這樣的宿命。沈凝裝聽不懂沒理她，心裡則是恨得牙癢癢。

沈婷婷見她一直獃獃傻傻的，話也不應，也不反抗，漸漸覺得無趣便離開了。屋子裡暫且就聲沈凝一人。

沈凝試圖去拉一拉那扇門，但是發現門被鎖上了。無奈之下，她只得暫時放棄逃走的念頭，一個人懨懨地靠在靠在桌子，迷迷糊糊之中就睡上了一小會兒。也不知道是醒了還是沒醒，睡得晃神的時候，沈凝好像瞧見門上的鎖被人用力拉開了，一片火光之中，只見母親陳桂芳披頭散髮地拉著年幼的弟弟匆匆跑了進來。不等她反應，陳桂芳便將小兒子的手塞進了她閨女沈凝的手中，不斷地囑咐道，「逃離這裡！從這裡逃走，不要再回來了……小默，帶著你的弟弟快點逃走！」

母親的聲音時斷時續，而火焰嗆人，已經無情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