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的開始。

我並不相信一見鍾情，而愛上他的時候，我也堅信，我愛的是他的靈魂。

他是一個活的通達透徹的人。那時候暗戀他的我喜歡坐在一邊看著他，他偶爾抬頭看過來，和我對視片刻，微笑一下，還接著做他的事。

那時候我只覺得歲月靜好，人間安穩。

可也有不那麼愉快的時候。

我喜歡在他身邊的每一個時刻，也就厭惡和我搶他的時間的所有人和事。

嫉妒像是爐子上沸騰的水，吹著泡泡。

他看著我，笑著揉了揉我的頭髮，溫柔的說：「乖，再等一會，我們一起回去。」

心裡翻騰著的壞心情就像是陽光下漸漸散去的霧氣。

我沒說我喜歡他，可他一定是知道的。

或許被別人一眼看透會讓我恐慌，可我很高興，他這麼懂我。

以至於後來的相戀都像是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然。

「人都說細水長流，我們應該會在一起很久很久吧。」我一邊問，一邊捏著他的手指。

「會的。我會陪你很久很久。」

我笑了，抓著他的手改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勢。

會陪我很久很久，真好。

很久是多久。

人類的很久，是朝代的變遷，是時代的興衰；

地球的很久，是物種的誕生與滅絕，是大陸板塊的變遷；

時間的很久，是亘古不變的流淌，是剎那的永恆。

一個人的很久，卻要相對於他的生命。

從相識到死別，拖拖拽拽的度過了他人生的一半。我相信，這已經是很久了。比起我想要的，卻還不夠。

親愛的，我捨不得你。

我害怕被一個人留在原地，害怕被拋棄。

我經歷過親人的去世，我有過那樣眼睜睜看著又無可奈何的體驗。最糟糕的是，那段往事未曾讓我想通這若說無常又有些不得不的必然的世事，變得豁達起來，反而讓我更加執念更加放不開。

從上大學，到工作，我為了他背井離鄉。

那時候，我哥也只是憂心忡忡的跟我說，希望你別後悔。

我是怎麼回答的？

「不後悔。永遠不後悔。」

那時候哥哥只當我又犯擰了，並不多當真。

我卻心裡有數，他那人很難真心接受別人。他既然已經決定和我一起了，就不會輕易放手。而我相信，他就是我渴望的人。

他憂心忡忡的看著我，我感激和回望著他。

在他拉著我的手和我說「你瘦了」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哭。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他坐在輪椅上在醫院樓外的草地上曬著太陽。我坐在他面前的草地上趴在他腿上看著他。

我愛極了他淡淡微笑的樣子，溫柔的，愛憐的，讓我覺得我是被他捧在手心上放在心尖上疼的人。

「答應你的原始森林之行還沒去呢。」我捏著他的指尖把玩。

「嗯，你一定要去看看，都市之外的景色，林海的靜謐安詳。」他反手抓住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指尖。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去。」

如果你不去了，我去還有意義嗎？那是你的願望，不是我的。

他搖了搖頭，摸了摸我的臉。我趁機在他手心蹭蹭，心裡有點甜絲絲的。

我覺得他今天狀態不錯，所以很開心。如果這樣保持下去，他還能陪著我……

哪怕是他不能動了，只要他還活著，我寧願花全部的精力來照顧他，只願有一個能讓我安心的懷抱。

意外的，我們聊了很多。從年輕時代相識，互相了解，為彼此許下的承諾，一樁樁一件件，我都記得，也可以一一列出。

他笑我，「你還是那麼愛計較。」

我撒著嬌抱著他的腿，把臉埋在他的膝蓋間。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

我抬頭看著他，笑得有點傻。

「你什麼時候能回家啊？」

他居然說，「就快了。」

我突然覺得心好疼。

明明知道的啊，已經不可能了。

心好疼，好疼。

他的臉因為長久不見陽光而變得很白，是那種有些透明的白，看得見皮下青色的血管。

我仰望著他，陽光下，覺得他像是要消失了一樣。這種感覺讓我很恐慌。

末了，還是他說，我們回去吧。

我獃獃地應了，是該回去了，他累了吧。

最後一次，他溫柔的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你回趟家，幫我取點東西好麼？」

然後我就沒再見到他。

他是從樓上跳下去的。

我接到消息的時候有種窒息的感覺。

我不想相信。我不願相信啊。

他剛剛還對我笑呢，笑得那麼溫柔。

死了算了。

夜裡，我站在他跳下去的窗口這麼想著，死了算了。

這間就是他住了挺久的病房，我們許多個夜晚在這裡相擁而眠。我突然有點怕，如果黃泉路上遇不到他，該怎麼辦？

燈突然亮了起來，哥哥一臉疲憊的站在門口。

哥哥開口就說：「我還以為你也要跳下去了。」

我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笑不出來。

「你在想什麼？」

「死了算了。」

「不要想了，不要給自己下那種心理暗示了。」哥哥強硬的說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做你想過嗎？你要是這麼輕易就死了你對得起他嗎？」

我閉上了眼睛，淚水不停的流出來。

天生淚腺發達，從來都忍不住眼淚。

「去做你該做的事吧。」哥哥叮囑我。

我知道我該做什麼。

我還有一個剛認了我這個兒子沒幾年的媽要照顧呢。

我知道我哥就是給我找點事幹，我覺得哥這麼做是對的，我確實有必須活著的理由。

醫院的聯繫人是我，而我還沒告訴媽呢，他去了。我得告訴她，她有權利知道。

可我怎麼開口呢？

然後。

我搬到了媽那邊，開始盡一個兒子的義務。

她有些不忍心，幾次勸我去過自己的日子，不用一直耗在這裡。

我跟她說，你看那些報道啊，故事啊，失去丈夫的女人照顧婆婆都是讓人稱讚的孝心。我這不是一樣的嗎？媽你不能不要我啊。

媽有些難過，「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換了第二個人都做不到這份上，我這不是不想再耽誤你了嗎。」

「不會的。」我笑了笑，「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跟別人了，我就留下來照顧你了，你就當我跟他一樣就行。」

媽看著我，還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不說話，只是笑笑。

因為愛屋及烏，所以，他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這是我的責任。

我和他是伴侶，即使法律不承認，他也是我的伴侶。我贍養他的母親，天經地義。

「媽，不如我帶你去旅遊吧，去那些我和他約好了要去卻還沒去上的地方。」我笑著提議。

我相信他在另一個世界等我，直到我們的靈魂相擁抱的那天。

他留下了一段音頻給我。我卻哭的死去活來。

我相信，或許沒有第二個人猜的出他跳樓的理由了，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他這麼了解我。

我差點咬碎了一口牙。他寵了我這麼久，一直都是有原則的寵，他認為不好的，從不讓我碰，撒嬌也沒用。比如因為我胃不好而被要求少吃辣，即使我一向口重無辣不歡，他也硬是給我板過來了。

我知道他這點，只是沒想到臨了臨了，他還是這麼有原則的人。

我帶著耳塞，聽著他含著笑意聲音，哭了一遍又一遍。

『我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才十八九歲，看上去還那麼稚嫩。那時候我就想，這孩子真可愛。

我以前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和一個男人過一輩子。肯定不是你的一輩子，但是我的一輩子。不止你總是說感激我，我也很感激你，遇上你，讓我體驗過了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原來人生還可以這樣快意。

我知道你固執的想我多陪陪你，我也想這樣。但看著你一天天瘦弱下去，我就知道，你是準備耗死自己來陪我。如果我真如你的意活下去，那麼再過幾年，我去的時候，你肯定也不行了。我就想，那可不行啊，我捨不得你。還有我們的願望，就算只有你一個人，也要去實現啊。我想，這樣也就夠了。我很高興，最後你還在我身邊。

我媽媽那邊，你肯定會處理好的，我不擔心。你多陪陪她吧，替我儘儘孝，我這也是沒辦法了。

我就這麼戳穿你了，你也別惱啊，別急著來找我。我等你呢，黃泉路上，我可以等你幾十年呢，不急的。

還有，再見了，我親愛的。對不起，沒能陪你到最後。

你知道，我也是愛你的，很愛很愛，很愛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