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說: 先生 作者:杀死一只知更鸟 字數:2212 更新時間:2019-09-22 00:42:41
【四】
「黑川,我想喝紅茶。」
「黑川,帶我去趟公司。」
「黑川,我的外套呢,那件深咖色的。」
「黑川,到家叫醒我,一定要叫醒,別像上次那樣停在車庫等我醒。」
「黑川,坐下一起吃。」
「黑川……」
……
黑川萬分苦惱。
他要離開,他知道自己一定要離開,可福山澤依賴他。
福山本人也許察覺不出來,他們一起長大,自己之於他大概是親人。福山澤念舊,二十年,他根本不會輕易放他離家。
其實黑川明白他,福山澤太孤獨,他因孤獨而強大,因孤獨而偏激;福山家的血脈里極少有普通而完整的人格,世人多平庸,而普世的福祉定義多為庸人所制,對福山澤不適用。
後來他迷戀君染,屢犯極端,黑川只能冷眼旁觀。
不勸阻,安靜的任由事態發展,反正最終的最終,福山和君染必須死一個。那人太固執,他的唯一的愛人在中國,哪怕死,君染也想死在愛人身邊。
黑川理解福山澤。君染不像這個世界的人,他好看到不世出,即使是一副裱在框里的畫,他也有極高的收藏價值。
然而福山澤終究愛上了他。
他放了手,在君染奄奄一息的時候。
福山澤的大衣口袋裡有把迷你槍,那天和君染上車前他握著槍凝神許久,直到現在黑川都不知道當時已動殺心的先生為何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
那一槍如果開了,那兩個人必然死在碼頭。君染病骨支離,他受不了愛人慘死眼前的刺激;至於顧昔然,他不信這人不會當場發瘋,跟福山澤拚命。
最後,槍里的子彈朝天空打盡。
福山澤眼底微潮。
就在那一刻,黑川明白自己必須遠離他。
*
*
天氣很暖,福山澤突發奇想,在自家院里開了個小小酒會。
女僕換上特意定做的嶄新和服,交疊的衣領,元綠袖,精緻華美的腰帶,挽起長發配上各式發簪。福山澤很喜歡檀木或烏木簪,古樸典雅。
他自己穿了身以往沒挑選過的顏色,一身顏色略灰的千代紙花紋,這種少有的顏色讓人眼前一亮。
著裝真的很重要,黑川以往那個風度翩翩的溫文主人忽的多了幾分風流味道,他本人是混血,能把一套別樣的和服穿出別種風情。
這人對他抬起一隻手,手心向上,手指向掌心彎曲幾次,讓他過去。
福山澤從不吝嗇笑容,君染走後,他的笑容更多更深。
先生在他心裡,實在是個很好的人。
黑川走過去,福山澤目不轉睛看著他,看得他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麼不當的地方。
對方還在笑,笑出了聲。
「怎麼一臉疑問,你今天很好看,深色很適合你……以前沒看過這套和服,是這次定做的麼?」
——相處之道第三條,真誠的讚美與誇獎。不過黑川的確適合墨蘭色,他眉眼生的細長,是純正東方人才有的濃黑,有種古韻的俊秀。
黑川的臉起了層薄粉色,真容易害羞。
福山澤的意思表達得很明顯,他要黑川坐到自己身邊。
然而一向與他心有靈犀的下屬這次意外睜眼瞎,他拿了邊上一瓶福山家自釀的梅子酒,俯身遞給他,自己則退了退,坐在另一張野餐布上,和阿黛爾她們湊一桌。
女傭受寵若驚,黑川在她們心裡地位很高,福山家裡的年輕僕人們也有過懷春的年紀,甚至正值懷春年紀;黑川人長得俊俏,他不像她們的小少爺那樣溫和,冷冰冰的,表情不多,疏離有禮,正巧是某些女孩會喜歡的那款。
而且福山澤往家裡帶過人,一個病弱的,好看得過分的男人,二十左右,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孩子。那些對少爺抱有幻想的僕人默默打消了念頭。
黑川坐得筆直,頭頂櫻花已經開到最繁盛的時候,離成片凋落只剩一刻。
後來他們那張野餐布上,未婚女孩們湊堆,好不容易才有個了解男神的機會,不能放過;男神成天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她們幹看著,以前不敢搭話。
……還真是受歡迎。福山澤在一邊喝梅子酒,身邊只有個幫他斟酒的男僕。
他又想起那天的場景,黑川看他的眼神,逼咎房間里的肢體味道。
幾乎不是同一個人。
黑川應該像現在這樣,俊秀,得體,崩著他比一般人招人喜歡的臉,眼裡其實有幾分藏得很好的無措。
以往他沒有多少心思花在這人身上,因此沒有留意到他的問題,那次黑川離家,不知心裡有沒有負氣。
傍晚後福山澤洗完澡,披著浴衣在暖房裡看書,黑川再次來找他。
「先生……」
福山澤抬頭看他,眼神專註,他琥珀色的眸子在最後的昏暗天光里近乎含了血色。他坐在以前給君染準備的那張椅子里,右手手肘擱著小圓木書桌,一盞暖黃桌燈照亮了他半個身子。
黑川看見他的鎖骨輪廓,薄而修長,一點陰影盛在骨窩裡。
他捨不得。
對這個人,對他的先生,他的家主,他從來都舍不下;他想過要這麼跟他一輩子,將那要不得的齷蹉心思永埋心底。
可他做不到。
福山澤露出一點笑容,與白日里看到的不同,像看著一個孩子,露出熟稔縱容的微笑。
我想吻他。
黑川近乎絕望的想。
福山澤的唇形適宜親吻,光含著,就能感覺到滿足。他知道的。
他吻過他,趁他在後座睡著的時候。
「廚房做了魚子醬壽司,要不要一起嘗嘗,我讓人端過來。」
黑川搖頭。
「晚飯時沒見著你,手機也不通,你在外面吃了麼?」
「……恩。」
「以後出門要跟我說一聲,好麼。」
「是。」
福山澤嘆了口氣,笑容淡了。
「壽司當夜宵吃吧,一會送去你房裡……可能是因為喝了酒,又有點頭疼,你幫我揉揉吧。」
黑川知道福山澤有意截他的話,他不曉得他是否真的頭疼,可哪怕是假話,他聽了也會擔心。
「您以後不要喝太多酒,喝完後更不要吹風,一會我聯繫醫生,讓他過來……」他聽見自己低沉著聲音絮絮叨叨,明明不是個話多的人。
「明天吧。」福山澤說。他後仰腦袋,後腦勺靠著椅背,抬起臉,臉上呈現一種全然放鬆的安寧倦意。他的右臉於光線下明麗如大理石,左臉卻是陰影,睫毛暗影很濃,斜斜打在鼻樑上。
膝頭還擱著一本書。
桌燈暖光昏昏然,暮色已經沉下天際;在這種光線下,黑川有了某種錯覺。
他們在一起很多年,並且會一直,一直,到老到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