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又一場落雪。

楚諳發現天降大雪時已是深夜，今年北方回暖回得拖拖拉拉，午後稍微有了化雪跡象，地上的冰殼薄了，過不了幾天大雪又能在地上厚厚鋪一層。

他醒了就睡不著，窗外風聲呼嘯，沈念住的這片太安靜了，都是低層小樓，連門帶院佔地廣闊，這樣的夜裡，隔著雙層窗玻璃的風聲時常能給人種置身曠野的錯覺。

楚諳好像聽到了落雪的聲音，極細微，再側耳細聽，又消失了。

他縮在自己暖氣充裕的房間里，剛摘掉睡著時還塞著的耳機，就灌了滿耳朵風雪。

沈念今晚在家。

楚諳掀開被子，趿拉著拖鞋，輕手輕腳出了房門。

他身上只有一層睡衣，但走廊溫度與室內幾乎沒差，三樓就更暖和。

他想看看沈念。

就一眼。

沈念浪了好些天，終於著了次家，他想這個人想到腹臟胸腔都彷彿被成群的螞蟻來回噬咬，半個月前在江邊陪他吹風，他看著沈念踩著靠岸未化的冰面，心驚膽戰，又不好上前拉他，怕入春後的冰面承受不了兩個人的重量。

沈念一路往江心走，江面最中央已經化了冰，能看到江水流動。

「你回來！」

楚諳朝他背影喊。

沈念回頭看了眼他，那眼神很奇異，帶著探究與晴朗冬日的雪亮天光。也就只有一瞬間，他停住了，扭過頭，沒再往危險區域走。

那是他最近一次見沈念。

這人的狀態不太好，最近信息電話都不回，朋友圈一周前更了一條，「喝迷糊了，夢見很多，起來時又記不清。」

沒有配圖。

下面李叔和劉姐心疼壞了：

——回來休息幾天，別太忙，千萬別喝太多酒。要忌口啊。

——別忙壞了。

上頭李叔，下條劉姐。

還有一堆的點贊，半小時後他刷到顧昔然的評論，「您可悠著點，會喝出人命的。」

楚諳知道他電話不通簡訊不回，但還是又打了一個，發了條簡訊。

「我去接你好不好？」

沒有回應。

無一例外的，他還在失聯狀態。沈念隔絕了任何消息，他想失蹤就失蹤，在外邊浪出花來家裡都沒人知道。

萬一死了呢。

楚諳想。

他的毛病根本不允許他花天酒地紙醉金迷，這麼長年累月下去遲早得出問題。

今天終於回來了，楚諳接到他電話還愣了幾秒，之後小心接通。

沈念聲音是清醒的，報了個酒店名字，讓他過去。

已經入夜，街邊燈火影影綽綽，楚諳一路買了糖炒栗子、熱奶茶，經過學校小吃街時還帶了份不加辣的烤冷麵。

他怕沈念又沒吃飯，得給他墊墊胃，沈念一向喜歡新奇東西，如果給他訂正兒八經的餐廳，他反而興緻缺缺。

回家劉姐會給他弄吃的，廚師這會不在，那大哥打算辭職了，就等著見沈念一面，特意打個招呼再走。私人廚師更需要僱主的認同與對食物的即時反饋，這些沈念從沒做到，甚至動輒半個月用不上他做一頓飯，工資照開，可廚師到底是熱愛自己的行業，他需要進步，而沈念實在不算個好食客。

劉姐又包了這個家的早中晚三餐，每個廚師都做不久，她也納悶。

她樂意給家裡這幾位弄吃的，也怕時間長了他們吃膩，每天都對著手機學花樣，甚至報了外面的廚藝班，還是沈念知道消息後給她報的。

炭烤、蛋糕、煲湯、各式小食，每周的側重課程都不同。

劉姐第一天上課就在一堆閑來無事的闊太太中間展示了非凡刀工與火候控制技巧，硬是把班上這堆太太給唬愣了，紛紛希望她傳授經驗，有人看到她來時坐的賓利，正好也想打聽打聽。

結果什麼也沒打聽出來，只知道她是為僱主來學習的。劉姐說這話時楚諳正一勺勺挖著她做的優格，末了又聽她嘆氣，「我怕這些人知道我是在沈家工作的，會惹不必要的人情……她們說我菜做得漂亮，味道也好，我就很不信，好的話怎麼不見他吃呢。」

「我吃我吃，」楚諳安慰她，「沈念是不識貨，我把他的份都吃了。」

他又想到李叔偶爾望向門外的臉，保安閑談時也會提一嘴沈念，他天生招人惦念。

進了酒店房間，沈念已經跟前台打過招呼，楚諳把他從床上架起來，這人醉得不輕；房間里沒有酒瓶，只有酒氣煙氣，他是被人送來的。

脖子有吻痕，襯衫衣領開了，大衣扔在地上。

他又扶著沈念靠著床頭坐好，撿起大衣撣了撣，給他披上，又整理好他的衣領。

楚諳心裡麻木，來時路上莫名其妙的歡欣早就被澆冷了。

沈念看著他，偏偏還要笑，那笑容看得楚諳更難受了，他忍不住抱了抱他。

「你怎麼老這樣。」他聽見自己輕聲問。

「我想開心一點，」沈念居然回答了，「但……不太成功。」

楚諳怕自己會當著他面哭出來，這太奇怪了，他的憤怒與充滿攻擊性的妒意都隔了一層透明屏障，他知道它們存在且始終存在，可這會最鮮明的感受只有疼痛。

他想說的話太多，但他知道不合適，只要他開口，這一切都會崩潰。

願對他笑的沈念，願和他分享一盤點心的沈念，願縱容他所有不成熟的沈念，將分崩離析。

他有這種預感。

只要沈念想，他每日能過眼不少合他眼緣的美人，他對身邊人很好，只對陌生人動情。

可我喜歡他啊。

楚諳站在沈念房門前，躊躇不決。

這種喜歡只會傷害到自己，對沈念這種人產生的感情像一把無柄利刃，根本不能指望拿它迫人，決心拿起它的那一刻自己的手掌就已鮮血淋漓了。

說到底，他只是個普通人。

沈念天生與他不一樣。

他推開了不上鎖的房門，房內沒有人。

楚諳深吸一口氣，頃刻間他想抽死自己，或抓住沈念的脖子惡狠狠逼問他。

你都這幅鬼樣了還想去哪？

這麼天天抽煙喝酒還出去找人滾床單。

你身體會壞的。

你想死麼？

……

他輕輕閉上房門。

楚諳往回走，他還得回去睡覺，走了幾步卻突然頓住了。

傻就傻吧。

他往天台去。

總得確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