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楚諳接到視頻邀請手抖了一下。

沈念不由分說掛斷電話時，他以為他生氣了。

迅速接通。

「現在見到了。」沈念臉上帶著無可奈何的神情，他剛洗完澡，換了睡衣靠在床頭，頭髮還帶著潮氣。

真的在家裡。楚諳安了心。

「小諳快睡吧。」他抬手掩住嘴打了個哈欠，「乖孩子，去睡覺。」

「今天很忙麼。」楚諳想多說幾句，沈念眼裡盛了生理淚水，他還想多看幾眼。

「腳不沾地，你去TR後我出了趟省，剛回來。」

他已經很睏倦了，卧室只留一盞床頭燈，光影落在他臉上，睫毛的暗影被拖曳得極長，掃過鼻樑，那模樣近乎有幾分脆弱味道。

楚諳瞬間有了衝動。

二十齣頭，如狼似虎的年紀。

「我再看看你，好麼，」他聲音略啞，滿含依戀與央求，「你吹幹頭髮，吹完再進被子。」

沈念伸手去摸剛剛吹到一半扔床上的吹風機，他給楚諳視頻時用的是平板，直接一架，找了找角度，讓這總是找他要奶般的孩子再看會。

奇了怪了。

沈念納悶。

在他二十齣頭的時候沒聽說過身邊哪個朋友談個戀愛這麼費勁。

等等。

他們也不算戀愛。沒戀愛這小孩就已經很粘人了。

他微微低著頭，露了截後頸，睡衣松垮，咧著領口，楚諳見過他這幅模樣，見得還不少，可他依舊口幹舌燥。

被子覆在腰線上。

今天是什麼樣子的腰帶呢。

楚諳開始覺得難受了，他忍著慾念凝視他。他自從認識沈念以來，很多時候都處在忍耐狀態。

沒愛上他時，他忍著沈念煙酒成癮晝伏夜出的生活習慣，忍受他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愛上他後，他還得接著忍受這人的上述缺點，並且變本加厲，他居然得忍耐沈念的濫情與冷淡等等惡劣行徑。

他沒有辦法。他知道沈念是這樣的人，他明明知道。

他的愛意不講分毫道理。

沈念關了吹風機，他困得要命，把平板立在枕側，自己鑽進被窩。

楚諳在他掀被時發現他的腰帶上有銀色絲線綉制的群鶴，姿態各異，圍繞在他腰間。今天他的睡衣也是潔白的，與以往是同個款式。

楚諳倏忽發覺這人也像一隻白鶴，不管他做過什麼愛過何人，他都保持著那種驕矜的態度，陷在污泥里，他的姿態也會好看。

沈念的眼睛閉上了，嘴裡咕噥了句，「早些睡，一會記得關視頻。」

「好。」

床上另一個枕頭被丟到沙發上，他枕著枕頭，與床有個高低差，平板立起後也是斜放，方便沈念入鏡。沈念丟枕頭時似乎含了火氣，當時楚諳慌忙道歉，沈念卻和顏悅色安撫他幾句，明明眼睛都快睜不開。

沈念不太好眠，雖然他困，隔了幾分鐘，他像突然想起什麼那般睜開眼睛，「小諳。」

「誒。」

只有單個音節，不會輕易暴露他嗓音的變化，楚諳盯著熒幕，喉結滾動。

沈念半睜著那雙迷人的眼睛，他想打起精神，可確實沒有精神了。

「你說，閉著眼睛就好。」他清了清嗓子。

沈念不太聚焦的眼神花了幾秒才落在他臉上，他想起一件事。

「那個開會時在走廊碰到的股東，今天一起吃飯了。」

楚諳愣了片刻，開口時不自覺拔高聲音，「……我說過不要應他飯局！」

沈念輕輕皺眉。

楚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失態了，緩了口氣，開始沉默。

「不是……小諳，我想知道為什麼……」

「你先睡，明天再說吧。」

「不行。」沈念剛剛洗凈吹幹的的頭髮十分柔軟，貼在他額前，他側卧著，有些落在枕上。

那雙眼睛盯住他。

「他名聲不好，而且他以前開你玩笑，我們……」他難以啟齒那般，「我以前那個組合陪過酒，有次唱歌時熒幕上是江芷早年的專輯裡你參演過的那支MV，我不知道他喝沒喝醉，盯著熒幕，他聲音不大，說一定要……要睡你。」

沈念半闔著眼笑出聲，他知道楚諳說的是美化版本，那傢伙嘴裡蹦不出什麼好詞，他的癖好十分特殊，沈念略有耳聞。

就因為這事。

他還惦記了這麼久，生怕那人禍禍過自家小孩兒。

「我就這幾天才知道他名字，」沈念閉上眼，他沒關床頭燈，此時逆著光，臉上光影蒙昧，「以後不用陪酒了。」

有幾秒的空檔，楚諳以為他要入眠了。

沈念又說，「沒人能強迫你做你不喜歡的事，任何人。」

楚諳忽然鼻酸。

他看著熒幕里昏暗的面容，眼淚都快落下。

沈念。阿念。先生。

我的先生。

你應該再冷漠一些，你是沈念啊，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溫暖得不像沈念了。

他清醒的明白自己被庇護著。他愛的人惡劣且薄情，卻令人難忘。

他又想懇求他留下來。不要去別處，不要離開。

沈念走了，他怎麼辦。

不會是放棄目標放棄夢想那麼簡單了，他感到某種切膚之痛，僅僅只是設想，他就被自己壓得喘不過氣。

他幼時佔有過一顆星星，一顆很暗的，只有在天氣晴好時才能清晰看見的星星，在北斗星的東南方，他不知道那顆星的名字，直到今天，他還是不知道。

那是他的星星。

他家裡有一本殘頁的星圖，多年前的印刷排版，一些重要的，可確定方位的星星都有名字，但他的星星沒有。

它太遠，光線微弱。

夜裡他趴在窗前一伸手，那顆星星就在他掌心了。徒手摘星辰。

後來他上了學，家裡來了個嬌氣多病的楚轍，加上成日陰雨，有段時間沒抬頭尋找。

就找不到了。

再也，再也沒有出現過。在後來的許多年。

沈念也是一顆星星。

他本來已經忘記了，十多年時間裡，他對那顆星星已經生出種虛幻感，他甚至懷疑過那是一段臆想，那顆星星後來漸漸被忙碌的生活沖淡，空氣髒了，大地的黑夜燈火流淌，他沒有機會再見它。

可剛剛，他的記憶里突然閃現了微光。

我難以觸碰的，熱愛的，最終會被掩埋在時空與記憶里的，遙遠星屑。

他不想哭。他認識沈念以來掉的眼淚比他記事以來加起來都多。

他感到悲哀。

人會愛上有某種固定特質的東西。無論重複多少次都摔倒在同一個地方。

楚諳在這個北方暮春的夜裡，醍醐灌頂。

沈念若即若離，遙不可及，與他的星星非常相似。

似乎最終，他們也會一樣消失。

遍尋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