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薛洋是偏執的，甚至是偏執到了骨子裡。這一點，不消任何人和他講，他自己就清楚得很。

更何況，這世上還沒人敢和他講。

直至他二度遇見曉星塵。

照理說，仇人見面，應分外眼紅。

只不過彼時薛洋因重傷昏了過去，沒能一眼瞧出救了他的乃是日日夜夜恨得牙齦癢的曉星塵。而等薛洋從昏迷中清醒，又礙於腿上舊傷不得和曉星塵當場撕破臉皮，這才使得薛洋能「忍辱負重」地在曉星塵身邊暫時安分下來。

可這並不意味著薛洋他不能悄悄地報復。

等傷好得差不多時，薛洋便主動提出要和曉星塵一起夜獵，只不過稍微動了些手腳，讓那些活屍來稍稍安慰下他的仇恨。畢竟看曉星塵一邊自詡正義一邊錯殺無辜人實乃一件爽事兒。

只不過日子一久，薛洋就覺得這件事兒變得無趣極了，沒以前那麼好玩兒了。可偏巧讓他發現了一件更加好玩兒的事——調戲曉星塵這個一板一眼無趣至極的瞎子！

薛洋也是多虧了阿箐這丫頭才發現的。那晚阿箐閑得發慌，非要撒嬌叫曉星塵講故事給她聽。用腳趾頭也猜得出，曉星塵的故事必定和他這個人一般——無趣至極。果不其然。薛洋一邊為自己的猜中暗自得意一邊講出了自己的故事。當講到他被人戲耍偏偏不死心又跑回去討要點心得來的卻是另一番毒打時，他看到了曉星塵一向平淡的臉上出現的困惑和糾結。

「道長啊，這世上本就沒有所謂的對與錯。」薛洋心裡默默道了這麼一句，丟下還巴望著結局的阿箐和一臉茫然的道長，轉身回了屋睡覺。

再後來，裝作可憐兮兮的模樣跑去道長面前撒嬌，順便告阿箐偷吃糖果的罪狀；或者是故意藏一根更長的竹籤於袖中，使詐讓道長去買菜等等...每次看到道長臉上露出一副略帶無奈或是寵溺的表情，薛洋心情都跟發現了新大陸似般止不住雀躍:看吧，說什麼三規六律的道士，還不是容易被這些小情緒所左右。我要的可不只是這些，還想看更多關於你的表情，憤怒的，不甘的，失望的...或是只因我一人而起的表情...

薛洋也是按照計劃一直這麼做的。直到有天曉星塵莫名其妙地問了他一句:「你就這麼喜歡吃糖？」

「啊？」薛洋被他沒來由的一句問話給問蒙了。不過薛洋心思靈敏，一下子就想到了小瞎子阿箐身上，「是不是那個小瞎子又跟你告我的狀了？」咬牙切齒的，像是真的生了氣。

「不，只是感覺你一直執著於小時候得不到的那顆糖。」曉星塵依舊面對著他眼前的一片樹林，說出的話也是這般的雲淡風輕。

「呵。執著於那顆得不到的...糖...嗎？」薛洋低下頭，聲音似乎帶上了一絲冷意，「道長，你記錯了，是點心不是糖。」

「我記錯了嗎？」曉星塵喃喃低語，「也許吧。」

因為這件事，薛洋難得地今晚沒有跟著曉星塵出去夜獵。躺在床上，腦子裡昏昏沉沉地，全是上午和曉星塵的對話。尤其是曉星塵後來的喃喃細語，究竟是什麼意思啊！直到曉星塵回來，薛洋仍輾轉難寐。

等曉星塵竹杖敲著地面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時，薛洋才緩緩地閉了眼。曉星塵先是去了小瞎子那邊，隨後才來了自己這裡，貌似是放下了什麼東西。等曉星塵離開後，薛洋睜開眼。

桌角上的那顆糖突兀地扎眼。

「執著於...得不到的...糖嗎？」

夜深如水，薛洋呆楞楞地盯著那顆糖，徹夜難眠。

這之後，薛洋就像什麼都沒發生般繼續和曉星塵一起夜獵，只不過欺負阿箐的次數和買菜時耍小聰明的次數都在不斷減少。

如果，那天沒有遇到宋嵐，估計薛洋的家家酒遊戲可以演一輩子。

其實他沒必要和宋嵐講那麼多的，可他偏偏忍不住。忍不住將宋嵐從未見過的曉星塵的那面透露出來，忍不住將曉星塵與他一起的生活通通告知，好的，亦或是不好的。不過，他薛洋才不管呢，反正那段日子是只屬於他和曉星塵的。直到霜華從宋嵐胸膛穿過，他看到宋嵐一臉的難以置信時，他心裡那根弦才終於放下，臉上也才露出真正的笑意。

「回家吃飯去咯～」路過宋嵐屍體時，他竟一反常態地炫耀，「沒你的份兒～」

他以為，今後的日子必定會順風順水，如他心意地過下去。

可惜，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興高采烈地拎著籃子回來，一開門迎接自己的不是曉星塵如往常的笑臉，而是霜華穿過腹部的疼痛。

呵，還真是諷刺。昨天還用它刺了宋嵐的胸膛，沒成想今天就輪到了自己。

看著對方被鮮血浸透了的繃帶，薛洋笑著講完了那個未完的故事。不過，絲毫沒得到曉星塵的贊同。是啊，他這種自詡正義的人又怎麼懂「以其人之道還其彼身」的故事。

似乎是覺得曉星塵臉上的表情還不夠豐富，關於他的情緒還不夠憤怒，薛洋竟破天荒地將自己所做的事兒一股腦兒地都講了出來:包括他如何使詐讓曉星辰錯殺村民，甚至包括昨日錯殺好友的事兒。

果不其然，曉星塵痛不欲生。

只是他薛洋不曾料到，那人竟會自責到自刎。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薛洋也不懂自己為什麼不能控制情緒，隨之發起狂來。

不過沒關係，冷靜下來後，薛洋恢復了往常的冷血和陰鷙，「死了更好！死了的才聽話。」

將曉星塵搬去裡屋並收拾好這一切後，他才想起給自己包紮。不過只要一想到晚上又能看見那人時，這點痛也算不得什麼了。

可他卻沒等到。

震驚過，也憤怒過；失控過，也絕望過...不過，只要有這點兒殘魂在手，他還怕不能將曉星塵復活嗎？

又一夜。

薛洋也記不清這是他失敗的第幾次了。解下背上的霜華，和眼前朦朧一片的繃帶，順著棺木朝里望去，最終薛洋目光停留在曉星塵那張無哀無喜的臉上。

絮絮叨叨地又講了很多話。翻來覆去地，無非是那些威脅他立刻醒來的狠話罷了。他也清楚，這些話說得再狠，殺人殺得再痛快，棺木里的人也不會起來。

他忽然就想到了左手裡一直攥著的那顆糖。

「曉星塵！你以為每天一顆糖就能收買我、讓我改邪歸正了嗎？！你做夢！你做夢！」最後薛洋歇斯底里地將這句話喊出來，很是失態，就連額頭和脖子上的青筋都透了出來。

只不過...

「你做夢...你做夢...」薛洋反反覆復地念著這兩句，似是一時之間再記不起其他話語，全然不是過往裡一副伶牙俐齒的模樣。過了沒多久，薛洋像是再也支撐不住，如破敗的蒲柳般順著曉星塵的棺木就倒了下去，從喉嚨里發出的囈語也開始變得嘶啞難聽。

「你以為我至今捏著這顆糖是不捨得吃下去嗎？你錯了，大錯特錯！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薛洋為自己一時的語塞而懊惱，右手忍不住朝棺木狠狠地砸了下去，可砸下去的瞬間他又後悔了。因為他忽然想起曉星塵和他說的那句話。

「感覺你特別執著於小時候得不到的那顆糖。」

薛洋攤開手，將掌心裡的糖看了又看。最終像是承認了什麼般無奈地低下了頭。

「果然又被你猜中了啊，曉星塵。」

「我就是執著於你這顆得不到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