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月上梢頭，秦仲跟著游光翻上牆頭，悄無聲息地出了秦府。

游光拉著秦仲避開值夜的衙役，躲進一道僻靜的小巷。從懷裡摸出之前從名冊上撕下的那頁紙，把之前在兵營外找到的那一小塊碎玉包了進去，三兩下折作一隻紙鶴，一手做了個決，紙鶴便顫顫悠悠地飛了起來，在兩人面前盤旋起來。

「這是覓蹤之術？」秦仲忍不住問，心裡有些羨慕。覓蹤之術不難，實用得很，可他卻不知為何，怎麼也習不會。寺廟裡的妙法大師每每見他徒勞嚐試，也只是嘆息一聲，閉目念句佛號，說幾句鏡花水月般縹緲的因緣之語便罷。

游光笑了，垂下眼道：「仲哥兒想錯了，我怎會使那正道的法子，不過是許給了夜間遊魂一點供奉，讓它們助我尋這紙上殘留的陽氣的蹤跡罷了。這法子粗劣簡單，只能夜間使用，是無法與正經術法相比的。」

她的語氣頗帶幾分譏諷，秦仲不知為何，卻知道是自己說錯了什麼，當下道：「抱歉。」

游光一愣，反倒斂了笑意，問道：「為何抱歉？」

秦仲頓了頓，低聲道：「我雖與你相識不久，卻也知道你何時欣喜，何時不快。」

游光默了默，不置可否。恰好此時那紙鶴像是尋得了什麼，搖搖晃晃的向著一個方向去了。兩人便都不再開口，只追著那紙鶴一路向前。

一路躲著街上巡邏的府衙，直到那紙鶴越飛越低，最終掙扎著在一戶宅院前撲簌兩下，落地化作一小撮灰燼，碎玉跌落出來，游光把它撿起來，放進懷裡。冥冥杳杳間，秦仲看見灰燼上空立著一道黑漆漆的影子，依稀可見女子蒼白消瘦的面頰，細細的哭聲響起，那女鬼伸出一隻慘白的手，探向游光。

秦仲上前一步，剛想攔下那女鬼，卻見游光伸出手去，給了那女鬼什麼東西。紅光一閃，初春料峭的風吹過，吹散了地上的一小撮紙灰，一切便都倏忽消散了。

秦仲皺眉，道：「你給了她什麼？」

游光掩了手上的一線傷口，隨口道：「之前答應她的一點小報酬。」說罷，她便指著頭頂高懸著的牌匾，讓秦仲去看，「看，謝府。覺不覺得很是眼熟？」

秦仲抬頭，只見眼前一幅寬寬大大的藍底牌匾，上書謝府二字，雖不奢華，卻很有幾分端肅氣勢，再細細一想，便明白了過來，「記得陳大人說過，徵兵甫一開始，兵部謝大人便稱病告假了，怕不就是這位謝大人吧。」

「是或不是，進去看看便知道了。」游光說著，輕巧一躍，便上了屋頂。

夜半時分進入一戶凡人的宅院對秦仲和游光而言自是不難，可是誰也不知那作亂的輔星是否也在這宅院里，秦仲自是百般小心，一路警惕。游光雖然不像他這般緊張，卻也少言了許多，兩人動作利索，很快就摸進了謝府的主院。

一進主院，秦仲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此時已近丑時，正是更深人靜的時候，這謝府主院里卻點著細細碎碎的燭火，照得院中物件影影綽綽，鬼祟非常。秦仲一拉游光，拽著她躲到一處沒有點燈的角落裡。

「這謝府果然很是古怪。」秦仲蹙眉道，「夜半點燭，不亮反昏。這謝大人又不是什麼買不起上等燈油的貧寒之家，現在卻燈火不顯，定是被什麼陰邪之物纏上了。」

游光卻緊緊盯著院落里搖曳的燭火，不屑道：「這哪裡是什麼邪物作祟，明明就是鬼氣纏身，我看那兩百兵士怕是凶多吉少了。」

秦仲心裡一驚，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到陣陣疾風刮過，方才還靜靜懸著的燭火突然躍動起來，左右亂晃，卻一根都沒有熄滅。院子里的溫度驟降，再不是初春時的清冷，卻像是臘月十分，秦仲驚訝地注意到自己呼吸間竟生出了白色的霧氣。

游光眉頭緊皺，細細打量著院子里燈燭的方位，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回過頭來，一把拉住秦仲的手腕，急促道：「我知道了！這是個局，此處有高人利用燈火蠟燭布下的陣法，你平日清修與世無爭，想必此人是沖著我來的……」

秦仲回握住她的手，焦急地問：「我能做什麼！」

游光道：「你法力不濟，留在這也幫不上什麼忙，趕緊離開便是。」

秦仲呼吸一滯，生平第一次這般怨恨自己天資淺薄，只做了個半吊子術士，更恨自己明知所學粗淺，還要逞強涉險，一路需要游光幫助不說，此時還做了拖後腿的那個無用之人……

「我——」秦仲不甘心就這麼離開，還待再說，卻只覺得眼前一黑，手中一空。

再看清時，只見月色清冽，直直灑落下來，滿院風聲俱停，燭光盡滅，而本該被他攥在手心裡的人，也倏忽消失不見。

空氣很潮濕，還帶著絲絲縷縷的土腥氣。游光一點一點收回散亂的意識，緩緩睜開眼。

入目的是大片的褐色土石，入耳的是噼里啪啦的火星迸濺聲，游光撐起身子，挺直腰身，看向背對著自己的那一道白色身影。

「我早想著是你了，楊公子。」游光眼瞼微垂，平靜道。

白衣人迴轉過身子，正是那星目劍眉的楊開楊公子。楊開滿面笑意，誇讚道：「早就聽聞鬼女游光驚才絕艷，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又不是第一次見面了，楊公子何必如此惺惺作態，你一早便已打定主意利用秦仲把我引來此處吧？」游光說著，暗暗打量著四周，發現自己似乎正身處地下洞窟之中，洞壁上整齊的排列著一道道火把，將她周圍照得亮如白晝，幾米開外卻黑黢黢的，像是有什麼東西，卻又看不分明。她吸了口氣，繼續道：「想必木卯也是受你指使，故意告訴我暗星墜落之事，引我找到碎玉，再把我引入你早已布好的陣法……」

楊開哂笑一聲，道：「游姑娘莫要責怪，我也沒有騙你，隕星之事也不是作假。」他饒有興緻地看了看游光，轉而道：「旁人都道鬼女游光貪戀男色，常愛痴纏俊秀男子。」他說到這裡，刻意頓了頓，欣賞了一下游光的臉色，這才繼續說道，「可惜這些凡物都太過庸碌，只得其表，不得其里。我卻是知道的，你貪慕的不是男色，而是……」

「住口！」游光陡然厲喝了一聲，打斷了楊開，隨即深吸口氣，緩下了語氣，輕聲道，「不必多說這些有的沒的，你對我有何所圖，直說便是。」

楊開一雙黑眸看過來，深邃無比。他緩緩斂了笑，拍了拍掌。洞窟之中轟然幾聲，遠處的火把盡皆燃起，游光這才看清，原來這洞窟之大，遠不止這方寸之間。火把全部亮起後，照亮了這個巨大的地底石窟，離她不遠處的地面上，正整整齊齊的躺著一眾壯年男子。

「果然是你。」游光看著那些昏迷不醒的男子，心知這些就是那失蹤的二百兵士，她緩緩道，「如此看來，你便是那隕落的輔星了？」

楊開饒有興緻的觀察著她，不置可否。

見他這樣，游光便知自己猜對了，她不屑地笑了，道：「呵，還給自己取名楊開。真不知究竟是想借開陽之名耍耍威風，還是自知污了武曲星君的好名聲，掩耳盜鈴？」

楊開滿面的笑容一僵，從眉眼處透出幾分猙獰來，語氣也不復剛才得意，「游光，我若是你，我便不會隨意出言挑釁。」

見他如此惱恨，游光反倒自在起來，悠然道：「我若不挑釁，你便能放我走不成？」

楊開沉下心神，不再與她逞口舌之快，手中一掐法訣，絲絲縷縷的火焰便升騰而起，細細密密的將游光困在其中。烈焰騰升，遮蔽了游光的視線，她只能聽到楊開低沉的嗓音，「游光，我這移星陣已聚齊兩百道正陽之氣以作生門，只要將你煉化作為死門，生死相輔相成，便可成事。如今真火已起，就算你是百年鬼女，也撐不了多久，還不如早早束手就擒，也少受些折磨。」

游光懶得答話，只覺得周身一陣灼痛，三昧真火天性克制邪魅，便是她放出鬼氣去擋，也不過是火上澆油，只叫那火燒的越發熱烈。游光見狀，索性收回所有的氣息，只收在體內，護著要害之處，收斂心神，不去理會那火燒之痛。橫豎她不過是一鬼身，軀體只是棲身之處，這火就是再熱再凶，沒個一個時辰也燒不到她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