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6)
小說: 罪惡的救贖 作者:六号先生 字數:3043 更新時間:2019-09-22 01:23:34
除掉美國石油公司重要人物的工作並不困難,只是條件有些苛刻,委託人要求在眾目耿耿的飯店,或者當著決定與之撕毀協議的阿拉伯石油巨頭穆罕默德·扎里夫的面前。費用比平常高出三倍。這並不是因為這項任務有多麼艱難,而是因為這個條件規定了作案方法,委託人甚至不在意暗殺者的身份是否會暴露。這是自己的選擇,永遠不會被規定。作案手法必須是獨創。這是藝術,也是唯我獨有的手法。
讓一個「嘉樂美安娜」的侍應生休息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我看過名簽,他叫馬瑟,雖然我和他素無冤讎但是我們體格相似就是他的不幸。只要端著酒進去,用放在托盤上的酒瓶遮擋住目標的臉和扎里夫的臉,那就什麼都結束了。淡紅色的酒瓶遮住面孔的瞬間,沒有拿托盤的右手立刻放射出電流。我使用了整齊擺放在扎里夫面前的湯匙。直到我把托盤放在桌子上,轉身回到廚房,扎里夫都沒有看我的臉。即使看見了,他也記不住。人們總是很難記住身穿制服的人的面孔。在飯店接受服務的時候,人們只會注意到手,而不是臉。
相隔幾張桌子坐著扎里夫的保鏢,然而直到我慢悠悠地轉過許多坐滿客人的桌子,來到走廊的時候,他們還是什麼也沒有察覺。扎里夫顯然是被眼前發生的事情驚呆了,但是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凡經歷不可思議的恐怖的人,突然面臨這種事,尤其是對方若無其事地行動,這會讓他頭腦里的信號錯亂不堪。只有信號整理得有條不紊的時候,人們才能發出聲音。這段時間足夠我悠然自得地離開飯店了。
我走進衛生間,脫下衣服扔進垃圾桶,正要走向坐便器的瞬間,我與一個正在小便的東方男子四目相對。
驀地,我勒緊了男人的脖子。
我拖著東方男子走向坐便器,同時關上了衛生間的門。現在想來,他的眼神讓我產生某種奇妙的感覺,因此拖向坐便器的時候並沒有徹底勒緊他的脖子。當時我作出判斷,不能繼續幹出複雜的殺人行動了。如果再殺了人,我的逃跑路線就會受到限制,於是扎里夫的保鏢們就會急匆匆地帶著扎里夫衝出來,我們的路線和時間定會出現交叉。這是我在瞬間作出的判斷。
我先看到他的目光,然後看到了他的面孔。我瘋狂的雙手停住了,猶如命中註定。
從在部隊的時候開始,一直到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有任何的猶豫不決。猶豫是頭腦的理性行動。身體不會猶豫,只是遵照被告知的信息、遵照本能前進、刺殺和清除。僅此而已。然而就在當時,流淌在我體內的麻酥酥的電流停止了。可笑的是,那一刻我竟然感覺到了恐懼。儘管我佔有明顯的優勢,只要我的手稍稍轉動,這個傢伙必將鮮血噴涌,倒地而死,然而他卻讓我感覺到了恐懼。再去看這個人的眼睛,我忽然知道了恐懼的根源。
他是我的……我的……老師。
雖然他沒有認出我,但是我已經認出了他。事實上,他要認出我是很難的事。長期以來,我像變色龍一樣不停地變身,何況是大學一年級時候倏然閃過的學生,隔了這麼長時間,他不可能記住。即使他能記住我,那也只是記住了我的與眾不同的藍眼睛。現在我的藍眼睛隱藏在黑暗之中,他也不可能認出來。他沒有什麼改變。依舊是凝望遠方的面孔和忽閃不定的敏銳眼神。些許皺紋言說著歲月的流逝,卻不能徹底遮沒他的威嚴。
對於殺手來說,感傷不僅是奢侈,更是致命的缺陷。可是已經晚了。儘管我努力安穩心神,然而我感覺我自己的雙手再也無力去「清除」了。我低聲威脅,讓他跟在我身邊走出了飯店。我若無其事地走著,心裡卻在苦苦思索這件事應該如何處理。我努力安慰自己,
電流還會重新在我體內流動,可是我又心知肚明,這是不可能的了。這是我從未有過的失敗。
原來我的計劃是除掉目標之後乘坐計程車,現在看來是不行了。他從衛生間里被我拉出來,自始至終沒有任何反抗。
我漫無目的地亂走著。我從不違反制定好的計劃,這次卻徹底失去了方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他說道:「你有沒有按時吃飯?……路易?」
這真是晴天霹靂。頓時,我的臉色蒼白如紙。起先我甚至不理解他說的是什麼意思。老師竟然清清楚楚地記得我這個學生。
「路易」是早已被遺忘的名字。大學輟學之後,我自願參加了法國外籍軍團的秘密部隊布萊克沃爾,並且改了名字。無論是檔案,還是記憶,已經徹底消失了。土狗只知道我叫「迪埃姆」。
「你有沒有按時吃飯?路易?」聽到老師這句話,是在母親葬禮結束後不久。那天天氣和暖,我獨自呆坐在樹下。雖然有課,但是我壓根兒就沒考慮進教室。我無處可去,只能在學校里信步遊走。聽了老師的話我非常驚訝,勉強按捺住心裡想哭的衝動。這是因為,直到繼父臨終之前,母親經常對我說這句話。
流氓繼父幾乎從來都不著家,即使回來也是口不離酒。家中生計當然只能由母親來承擔了。有一次我追問母親,為什麼非要跟這樣的人過日子。這當然是很孩子氣的話。他既不能賺錢養家,也不去學校參加家長會。即使我挨了同村孩子的打,他也從不出面替我說話。那時候,我第一次挨了母親的耳光。母親斬釘截鐵地說:「他是你的父親。說話注意點兒。」
母親這樣說話的時候,我不想看她青紫的眼眶,索性跑開了。
母親在市場上賣豆芽。她挎著盛滿豆芽的籮筐,趕到距離集市所在的胡同很遠的旅館旁邊佔個地方。別看我年紀不大,卻也知道那裡絕對算不上好位置,因為好的位置都被更有力量的人們佔領了。
從國中開始,我就不怎麼在家待著了。我四處遊盪,胡作非為。從不關心我的學校也開始威脅我說,再這樣下去將給我停課、退學。經常參與大大小小的群架,這固然也是個問題,但我最大的問題是不去上學。學校迫切希望擺脫我這個累贅,於是給班導老師施加壓力。班導帶來一個平生除了祈求什麼也不會的女人,對我施加威脅。我被帶到學生部以後,不知道她和班導老師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被停學了。國中生涯就這樣結束了,我進了高中。學校變了,學生卻依然是老樣子,我也沒有變。唯一的變化就是我惹是生非的範圍更大了。
我豁出去了。
母親又去懇求班導了。那天,厭煩的雨季還在繼續。母親急匆匆地從集市拐角跑來。她用頭頂的手巾胡亂擦了擦頭髮和臉上的雨水,擔心被雨淋濕的衣服弄濕了教務室的椅子,因此不敢落座,只好站著。雨水沿著她瘦骨伶仃的雙腿往下流,玷污了教務室的地板,母親顯得坐立不安,活像一隻爬上灶台的小狗。班導信口胡謅什麼退學雲雲,母親只是無條件地懇求。我不忍去看母親的嘴臉,眼睛盯著教務室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
他媽的,媽的,媽的……我不要這樣,媽的……
聽到母親說非要讓我上大學,教務室里的老師們忍俊不禁,鬨堂大笑。我沒有憤怒,反而是羞恥首先湧上心頭。也許是譏笑結束了這場嘲弄,也許是自己覺得有些過分,反正老師提議無限期停學,作為念其初犯、下不為例的處罰。儘管這樣的決定僅次於退學,我們也已經感恩戴德了。這當然是我在高中的第一次,想想國中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我的未來。要麼,下次絕對不要再撞到槍口上,要麼就只能去威脅班導老師了。實在不行,我就打他一頓,我愜意地想著。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少年時光從此結束了。
問題出在蓋章。既然做出了無限期停學的決定,那麼必須在家長意見欄里蓋章。我們家根本就沒有印章,母親更想不到提前準備了。班導說,沒有印章,按手印也行。於是母親戰戰兢兢地伸出右手拇指去蘸紅彤彤的印泥。母親的手有些膽怯。她蘸得很小心,只是用指尖輕輕地沾了沾。
班導老師抓住母親的大拇指,按向他要求的位置。
按過的地方不是拇指,只是光禿禿的紅色的圓形痕跡。
我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
試了幾次還是這樣。班導老師只好抓住母親的拇指,沾了滿滿的印泥,像對待罪犯似的在紙上按來按去。結果還是一樣,只有紅紅的圓圈痕跡。
母親沒有指紋,都磨光了,沒等新的指紋生成,舊的又磨光了。
班導老師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過頭去不再理會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