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逍遙(五)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4627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3
在搖曳了燭火的涼風中,沈子吟睜開了雙眼。
他知道,自己在夢裡。
而對於沈子吟這個十年不做一個夢的人,能擁有一點夢境幻象已經是稀奇。而如此逼真反常的夢境,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況且,方才他是在打坐,一直沒有進入休眠狀態,又怎麼可能會自然而然進入夢境呢?
沈子吟站在原地想了想。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
他被造夢者盯上了。
造夢者佈於各族,修習仙者所傳《引夢錄》,為造夢窺境所用,最為擅長的就是捕捉人的軟肋和陰暗之處。不過因為後來這個職業實在不怎麼受歡迎,甚至有些還因此召來了殺身之禍,所以在最近的近六十年裡,各個門派宗氏,都沒有出現過修習《引夢錄》的人。
但是沒人修行《引夢錄》,並不代表沒有造夢者的遺留。例如這名號響徹天下的,蒼垂顧氏就有兩位。
沈子吟想到了一個人,不過剎那卻又自嘲地笑了。
若他這是被緹散老人造了夢,那可真是造化了。凡事皆有可能,唯獨這事不太可能。
罷了,就算是,莫約只是失誤或者巧合罷。
沈子吟抬起頭左右望瞭望,看見了一堆猶疑虛有的影子,立在他身邊,似乎是在挪動,又似乎不是在挪動,飄忽著靜止著,遍目晃然。而四周岩壁險生,寂靜無比。
沈子吟記得這個地方。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眾門征討,立下功勞的地方。
無葉無花,無雨無晴。遍目皆是單調的顏色,黯淡得似乎是一片死山。而飛沙無聲,百靈不可得眠,竟是將這地方襯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
這就是立於胭脂林與遺跡深淵的長山絕崖,創界初存於靈魔兩界的深淵之間。有先祖賜名曰——無言谷。
物語全無,百淵不言。
沈子吟站在那一堆飄渺的影子之中,竟是隨著那堆影子漸漸晃動了。他像是經歷者,又像是旁觀者。這一切像是真實到可以觸碰,又像是水間倒影一般觸之不得。待那些人的身影漸漸落實,沈子吟才看得釐清,夢中的這些影子,幻成了身著各式門派校服的征討出使者。
他記得,這是八年前他在無言谷之上的場景。
眾門出征,千人佇立。如此壯觀,怕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第二次。
沈子吟便就如此無神飄忽行走在這些影子當中。忽然,在一堆半透明的幻象里,從界的那頭,擠過來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估摸著也就七八歲的孩童身體,裹著厚重無比的黑袍,小心翼翼地朝著這邊走。身軀本身就瘦小,此刻被那袍子又襯得瘦了幾分,像是被人長久虐待了一般。
沈子吟定睛一看,卻發現這人擁有和自己一樣的實體。
能在他夢中擁有實體的,向來要麼就是造夢之人用來試探他的映像,要麼就是他自己很在意這個人。
能夠用來試探他的,或者是他很在意的人,到底是誰呢?沈子吟伸手握了握拳,試圖在夢中掌控自己十歲的身體。
在那孩子與他碰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沈子吟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子吟實際上根本猜不到,能在他夢裡出現實體的人到底是誰。這場景讓他感覺熟悉又陌生,像是近在眼前,又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
被扯住手腕的那人先是一愣,隨後僵硬而又緩慢地轉過頭來。這人速度極慢,似乎是有意不讓他看見自己的面目一般。沈子吟莫名想要知道他的真面目,於是眼神一直放在他的身上,一刻也不敢鬆懈。
只是最後,還未等他看到那人的側臉,夢境中的場景就如鏡花水月一般殘缺著飄散了。
沈子吟身軀一沉,隨著場景的崩塌,跌入了第二層夢境。
幾秒之後,他再次睜開眼,發現自己依舊是處於無言谷。不過這次,那些飄渺的影子不是在他身邊了,而是站在他的前下方,所有人的視線都交替在他的身上。
沈子吟終於發現了,自己正是在一個巨大的祭台之上。
那些下面的人看著生分得很。沈子吟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在心底默默確認了這是他所沒有經歷過的。
他現在所處的身體,是比十七歲的他還要大一些的身體。
如此說來,這造夢之人,是擬出了他的未來麼?
看來這給他造夢的,可真不是一般的人,而巧合之說,也可以排除了。
突然,一陣濃烈的血腥味猛地鑽入他的鼻腔,濃烈到使他想要作嘔。沈子吟皺眉,伸手捂著嘴,緩慢地半跪了下來,試圖讓自己的胃能舒服一點。
而當他蹲下來的那一瞬間,祭台之下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鋪了滿地的屍體。
沈子吟感到手上一重,順著感覺猶疑著望了過去。
只是這隻一眼,便再沒能收回視線。
一身黑衣被血液浸濕,胸口與腹部遍布傷口,還在源源不斷地流血,像是一輩子都不會流到盡頭一般。原本是精緻活潑的面容,此時卻在蒼白中靜止了。
沈子吟第一次感覺到,紅色原來是這麼扎眼。
此刻躺在他懷裡,被他半抱著的,是緊閉著眼,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猷眠。
他在那一瞬間就體會到了呼吸困難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像是被人堵住了思想,明明心跳不停加快,腦袋卻一片空白。沈子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霧氣不由自主地在眼前環繞,最後被含在眼眶裡。那些晶瑩剔透的水珠隨著微風一動,便大顆大顆落了下來。
像是被吸走了所有力氣,他失去了放聲大哭的能力,只能無助地顫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這般難受。彷彿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是有人逼著他做出這樣的舉動。
忽然,他感覺到手臂一陣輕微的觸動。沈子吟驚喜地低頭,卻神緒一震。他就這樣,硬生生被召喚回了現實。
天才拂曉,寒光未露。他此時正躺在床上,枕邊濕了小塊,而臉上還有殘留的水跡。天地一片寂靜,在幽然的空氣中只能聽見他一人有些粗重的喘息。
沈子吟捂著自己的胸口,試圖控制住自己雜亂無章的心跳。
在有猷眠的夢境中,他竟如此失態,真是造化了。
沈子吟胡亂抹了把臉,又才發現,自己的手上還握著什麼東西。
他緩緩展開手掌,發現靜靜躺在手心裡,因為太過用力被他握得有些變形的,是猷眠交給他的曲譜和那隻骨笛。
——
「怎麼,昨晚沒睡好麼?」方棲言看沈子吟略顯疲憊的眼,笑著問道。
沈子吟看了一眼已經被鬆開,正狼吞虎咽地往嘴裡扒飯的白衣瞑,而後搖了搖頭。
他問方棲言:「今天能到祈漣江嗎?」
白衣瞑聞言從飯碗里抬起頭,一臉疑惑道:「你若想去哪兒,御劍不一會兒就到了?」
沈子吟只搖頭道:「不能打亂行程計劃。」
方棲言對白衣瞑道:「你在山下呆了這麼久,怕不是連『遊歷』是什麼意思都沒有琢磨明白?」
白衣瞑仰著頭想了一會兒,而後發現自己簡單的思想和這兩個他惹不起的人根本不能站在同一條線上。所以他對著方棲言白眼一翻,道:「我自己愛去哪兒不就去哪,誰跟你們一樣非要整這套虛的,無聊。」
被人明指著說是無聊的人的沈子吟:「……」
被人明指著說是無聊的人的方棲言:「呵呵。」
「宗祁是可以確保沒有什麼事的,況且大多言曲弟子都隱在這兒了,我的師兄和長兄也都在這邊,出不了什麼亂子。」方棲言道,「所以就不用在宗祁費心思了,直接御劍往祈漣江去吧。正巧我也要去那邊一趟。」
「是祈漣江出了什麼事麼?」沈子吟心中一沉,問道。
也不怪他對這地方如此緊張,這是因為當年的半員血變,就是從南枝原邊境的祈漣江開始的。
十四年前,南枝原還是收納流民最多的地方。雖是不能使這些因受天災而無家可歸的人全部落住在宗祁鎮,但好在也能給他們一個落腳點,使他們暫時安定下來。
也不知是入境之人太多太雜還是早就有人心懷不軌,在這些流民之中,竟出現了魔界的追從者。
修真禁術加上魔界血種,只是那麼輕輕一揮,就把整個南枝原從凈水長原變成了人間煉獄。
被感染上的人開始變異,身體的一半是與人身無異,而另一半遍目血紅,甚至還有布有形狀極其不規則的燎泡,看起來怖人至極。這些被感染的人神智盡失,力大如牛,看見人就咬,而被咬中的人也會在那一瞬間感染血種,變異成與那些怪物一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人遭血變種只數月,死傷慘重。一時間,生靈塗炭。還是眾門派下譴了眾多弟子,才將這些血變種壓了下去。
但是這些記憶是不可抹去也無法抹去的。方氏掌門為了杜絕這類事情再次發生,加固了南枝原邊界封印,雖然還是同意接入流民,卻只將他們隔絕在了一個小小的造界之中,每隔半年定時清空一次人數,將他們遷向邊宗或者遠界。
沈子吟依稀記得當年,父親沈南浦在深夜之時對著血變種的屍體皺眉思考的朦朦朧朧的背影。他的鶴髮在昏黃的燭火下微微閃光,顯得更加純白了。即使他那時候不過是個幼兒,這也依舊是他忘懷不了情景。
若是祈漣江再出現這樣的事,對於修真者和世人,將會是再一次沉重的打擊。
方棲言見沈子吟瞬間就是一副憂世憂民的模樣,不由得噗嗤一笑,擺了擺手:「哎,沒什麼事。每半年遷居換民的時候都要去加固一次造界封印,這次輪到我了而已。」
沈子吟皺著的眉終於舒展開來,他微微點頭,握緊了放在腰間錦囊中的骨笛。
——
南枝原東,祈漣江北,遍有疏林。
他們三人御劍而行,於祈漣江上空放慢了速度。
沈子吟乘風自在,方棲言這邊就不怎麼好過了。
他一手捏決,另一隻手還得制住白衣瞑死死摟住他的腰的手,以免某刻白衣瞑微微一抖,把他一起給從上空帶到水下去。
白衣瞑此刻可以說是整個人掛在方棲言身上的。他恨不得手腳並用把自己和方棲言鎖死在一起,臉也是死死埋在方棲言背部的衣服里,誓死不睜眼往下看。
方棲言被鎖得那叫一個大寫的無奈。他拍了拍白衣瞑的手,笑了:「把你丟到無思花海都不怕,御個劍把你嚇成這樣?在廣殿翻那麼多書也沒學習怎麼御劍,看來老掌門對你也沒怎麼不好啊。」
「老子是用刀的!!」白衣瞑鎖他得更緊了,嘴上卻依舊不饒,大吼著回覆他。
沈子吟是絲毫不理這兩人的親密互動,眸子都沒動一下,找准目的地就跳了下去。
他從上面就瞧見了造界周圍的光暈。這地方只有疏林沒有山界,斷不會有什麼魍魎魑魅弱智到藏身於此。猷眠說他來祈漣,那大約就會在這兒等他。
要不然,他非要躲到哪棵樹上讓他找嗎?
造界是隔絕了外界人與流民的互交,但是允許修真者進入。沈子吟向著前面的光屏踏了一步,就入了這造界。
原本在外面看不見,現在終於能看清裡邊的房屋了。
錯落而局,行道不亂。說來這方氏掌門也是用心,不僅收納流民,還給了他們如此好的居住條件。
而吸引沈子吟的不是超乎想像的優美環境,而是前方不遠吵吵嚷嚷的一堆人。
人數看起來不多但也不算少,全部堵在道路中央,中間不斷傳出吵罵之聲,有粗重的男聲還有尖細的女聲。沈子吟稍微走近了些,但還是沒能從一堆暴躁跳躍的人群里看個釐清。
而外圍有人發現了他這個生人,有微微的驚呼,惹得所有的人轉頭皆鎖目於他,有些還因為害怕生人而後退好遠。空氣瞬間凝固,弄得他有點尷尬。
不過沒了這些人的阻擋,他也終於能看清人堆中的情況。
站在人群中間的是一個紅衣襦裙的女子,身上披著輕薄的外紗,杏眼柳葉眉,朱唇巧鼻,在胭脂水粉的香氣中帶了幾許稚氣。濃墨色的長髮及腰,未綰髮卻別了個金枝纏邊的頭飾,整個人帶了點妖邪之氣。
如此美艷嬌弱的女子,此時卻手持一根長棍,叉著腰對著前面幾個那些鐵器的大漢。
在看見沈子吟的一瞬間,那女子眼中有一絲驚異。她眉間的煞氣還未消,就這樣愣愣和他四目相對。
在一堆人的視線中不停尷尬的沈子吟正決定說些什麼挽救一下這怪異的局面,卻見那女子將手中的木棍向旁邊一甩,瞬間變臉做啼哭樣,直直朝他沖了過來。
沈子吟猝不及防,瞬間被撲了個滿懷。
那女子埋在他的胸間,帶著哭腔向他求助:「道長!道長救我!我不過一介嬌弱女子,他們卻想要對我下毒手!」
眾人皆傻了眼。這女人變臉比翻書要快不知道多少倍,上一秒還是以一人毒舌不知罵退了他們不少人,還手持木棍說要將逼迫她的人全部打成稀泥,下一秒就嚶嚶啼哭著朝別人告狀了。
沈子吟當然不知道這些。但是此刻他根本無法思考,腦子亂成一鍋米糊,不知做何反應。他試圖推開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卻發現她力氣極大,感受他想要推開她的意圖後就抱得越來越緊,差點沒將沈子吟勒斷氣。
而後邊終於逗完白衣瞑的方棲言慢悠悠踏著步走了進來。
縱使他怎麼笑看處變,見這一幕也是活生生被愣成了一個石頭人。
而後面的白衣瞑是直接噴了出來。
不知所措如沈子吟,打算這輩子都不要再接近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