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逍遙(十)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7291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3
白衣瞑一直在小翠家門口踱步,時不時用手扯扯自己的長巾以表示自己的不耐煩,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過了許久,破舊的木門才開了,牽扯著錯亂的細紅繩,引了一陣並不悅耳的脆鈴聲響。待這聲音完完全全平息下來,方棲言才從裡面走了出來,朝著他點了點頭。
「封好了?」白衣瞑見他出來便連忙迎上去,頭卻止不住想要往房子里探,嘴裡連連叨叨,「沒出什麼紕漏吧?我要你下的咒你都下了嗎?要是毀了她的屍體我和你沒完!」
「你掛著這麼擔心的模樣,又為何不敢自己進去替她超度呢?」方棲言掰回了他的腦袋笑道。
「……」白衣瞑不耐煩地打開他的手,一聲不吭,卻把自己惡劣的態度完完全全展現在臉上了,哪裡還有剛剛那副隱忍自責的模樣。
真是可愛不到一時。方棲言在心底嘆道。
「這邊待不久了,若是被村民們發現小翠死了,怕是要糾纏許久。」
「不管怎樣還是得先等沈子吟把嬌娘抓住吧?這一切也得有個前因後果?」白衣瞑道。
方棲言點點頭,隨後便沒了什麼話說,偏過頭看著天上的明月。
白衣瞑抬頭看他被月光洗得慘白的側臉,少年柔和的面孔在冷色下泠然了。他心裡頓時蔓延出一股無名的情緒,平生第一次有了除了吃喝玩樂以外的思想。
他這幾天好像一直在給他們添麻煩,卻從來不自己出面解決,只躲在別人的身後借他們的力量淡看風雲。
確實很多事他不能獨當一面,但是這樣賴著別人,是不是顯得自己太驕縱了?
沈子吟和方棲言都是註定要接取掌門之位的人,他們都能夠心安理得地接受,甚至將「守護所有的人」這種巨大的壓力當做榮耀。
那相比起來更為懦弱的他,應該改變一下,乖乖回家接受命運嗎?
在他胡思亂想到深處時,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有多麼異樣。而半晌後,他突然聽見了從頭頂上方傳來了聲音。
那個聲音緩緩如四月拂過落花的溫柔的春風,在一片寂靜中劃出淺淺的漣漪:「多依賴我一點是沒有問題的。」
他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在白衣瞑耳朵里卻如同驚雷一般,瞬間撕碎了他偽裝的所有驕傲。
他不可置信般地微微顫抖。
世人從來就只對他說,要獨當一面,要頂天立地,要擁有能保護所有人的力量。
可是就從來沒有一個人對他說,可以放下所有包袱來依靠我。
這是他盼望了整整十六年的話,是唯一能令他解脫的話。
但是現在,對他說出這句話的人就在他身邊,彷彿沒有距離。
他靜了好一會兒,才勉勉強強壓住了自己的顫音,抬起頭裝作沒有聽見的模樣,一臉無然:「你說什麼?」
他自認為偽裝無懈可擊,可是方棲言比他想像中的更會捕捉情緒。
白衣瞑看清了,從方棲言眼中倒映出來的,是紅著眼眶卻依舊倔強的他。
這傢伙,早就摸透自己的老底了。白衣瞑猛地把頭轉回原來的位置,不再看他的眼睛。
方棲言看著身邊再次把頭低下去的人,回想剛剛他那一副故作強硬卻依舊掩蓋不住悲色的表情,無聲地笑了一下,從懷中取出玉簫,緩緩吹了起來。
乍聽之下是表明自己位置的集合信號,實際上這一曲與前兩次的調都不一樣。
這是他吹給自己的曲子。白衣瞑死死咬住下唇。這是只屬於他的曲子。
他用簫聲再一次告訴了自己,可以依賴他。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可以包容他的地方。
他鼻子一酸,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
霜霧漸漸起了。
方棲言好不容易哄好情緒處於崩潰邊緣的白衣瞑,正想找塊地兒好好休息一下,而後便聽見了從小徑那邊傳來的聲音。
是枯葉碎枝被踩踏擠壓的聲音。
他順著白衣瞑背後望去,看到了不遠處走過來的一抹飄渺霧白和沉匿深黑,在霧色中被罩得朦朧了。
「啊,來了。」方棲言輕輕說了一聲。
聽他道了這一句,白衣瞑疑惑地轉頭,便看見了悠悠踏步走來的沈子吟……和他身旁未鎖也未牽著的嬌娘。
「嬌……」白衣瞑看見嬌娘先是倒抽一口冷氣,第一反應就是拽住方棲言往後退。他現在就是打心底覺得女人不好惹,會偽裝的女人更不好惹。
猷眠抱著胳膊,弔兒郎當地抖著腿。他看了看白衣瞑,又疑惑地看了看沈子吟。
沈子吟和他對視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去。
白衣瞑是都不知道到底該把眼睛往誰身上放,沈子吟這傢伙到底是對自己有多自信啊,這麼兇惡的東西也不鎖好就敢弄出來?
而且嬌娘那一副淡定的樣子是怎麼回事啊,被沈子吟馴服了嗎?
恍恍惚惚好一會兒,白衣瞑的目光才有了焦距。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嬌娘身上,隨後發現怎麼看都覺得嬌娘身上穿的那套黑衣特別眼熟,似乎與他記憶中的某件重合了。
直到他看清嬌娘那長了不止半截的外袍上紋著的金絲花紋,猛然間回想起前幾天他走在大街上突然被偷走了好不容易偷到的錢以及後來被方棲言和沈子吟抓住慘絕人寰對待的幾件事,才憤然道:「我靠——!原來是你啊!?」
方棲言:「?」
猷眠:「?」
沈子吟:「……」
他衝過去揪住嬌娘的衣襟,狠狠道:「原來是你這個王八蛋偷了我的錢啊害得我好找……!」
「嘖。」猷眠看著面前這個見過幾面卻只知道名字的孩子,硬是把自己前幾天搶了別人錢袋的事忘在了腦後。猷眠打開了他的手,一臉痞相道:「別沒大沒小的,不找個機會打你一頓還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方棲言饒有興緻地打量著穿著極不合身的男裝,一臉散漫邪然看起來就是一副老油條模樣的嬌娘,再看了看沈子吟,細細品味著他臉上那別有深意的無奈。
「你……!」白衣瞑咬牙,氣得發抖。要不是看在面前這傢伙是個女人的份上,他早就動手了。
不過……說起來這傢伙是個女人,女人有那麼大力氣把他按在大街上嗎?白衣瞑冷靜下來,伸出手比了比嬌娘的身高,又低下頭一臉思索的模樣。
猷眠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沈子吟見他這幅彆扭的模樣,輕笑了一聲。
「不對……你沒那傢伙高……」
白衣瞑這邊還在小聲嘀咕,卻聽面前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帶著不可掩蓋的戲謔:「這不就有了嗎。」
他聞身抬頭,就看剛剛嬌小可人的嬌娘在幾束暗光中消失了,變成了一個和沈子吟差不多大的少年。
他抱著胳膊一臉戲謔,頭偏了些,正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的白衣瞑,瞳孔是令人不由自主害怕的暗紅,髮絲浮動中露出了那根與沈子吟一模一樣的紅色發繩。
白衣瞑猛地後竄,躲在了方棲言的身後,緊攥著他的衣服,只能沖著猷眠呲牙,卻又不敢像剛剛那樣動他。
現在好了,他惹不起的人又多了一個。
「紅眸,」沈子吟無奈道,「變回來。」
「變不回來。」猷眠抱著後腦,一臉無賴,「你又不知道維持人的特徵形態有多累,況且現在我的傷還沒好呢,沒變出原型就很不錯了。不愛看別看。」
那就不看唄。於是沈子吟就幹脆將頭轉回去不看他了。
「這人誰呀……」白衣瞑嘟嘟囔囔,一臉不快。
「猷眠,我的左侍。」沈子吟不帶任何感情地微微一笑,算是做了個介紹。
「喏。」猷眠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朝著白衣瞑扔了過去。白衣瞑順手接住,發現正是他前幾天偷的,也就是方棲言的錢袋。
猷眠雙手抱著後腦,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悠悠然道:「小屁孩沒事就多在家裡睡睡覺看看書,別沒事跑出來招惹人。小心被什麼變態抓住虐得生不如死。」
這話明擺著是刺沈子吟的。沈子吟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白衣瞑下意識抬頭看了看方棲言,恰巧方棲言也低頭看他,兩人目光撞上,氣氛變得微妙無比。
沈子吟手握劍柄,不動聲色地捅了猷眠一下。在他準備捅第二下的時候,猷眠回頭給他做了個鬼臉,腳尖一點躍起,跳到了最近的一棵樹上。
他對沈子吟道:「如果不想死的話就等天亮後我醒了一起出結界。」說罷他便以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倚靠在樹枝上睡了過去。
猷眠這傢伙不管扔下什麼爛攤子都等著他來收拾。沈子吟嘆了口氣,對一臉風平浪靜的方棲言和一臉莫名其妙的白衣瞑道:「他話雖惡劣,但總是有一定道理的。等到天明吧。」
——
「也就只有沈家把左侍這個位置留下至今了。」方棲言看了看樹上睡熟了的猷眠,微微笑道。
「是啊,我們家從祖爺爺那輩兒開始就沒有左侍了。」白衣瞑扯了根棍子,挑弄著面前的火堆。
「那他還挺特殊的。」沈子吟沉吟道。
「不過左侍這東西,向來只是最親近的人吧。」方棲言想了想,「就拿沈家來說,上上任門主沈無離的左侍是他的妻子林子瑜,上任門主沈渝安的左侍是他的妻子葉寒瓊,這任門主沈南浦的左侍是他的妻子江秋……」
「全是妻子……確定是左侍而不是配偶?」
「是啊,你看子吟的左侍不就不是他妻子嗎?」
「你怎麼知道他以後不會娶那個叫猷眠的傢伙?」白衣瞑歪頭道。
沈子吟:「……?」
方棲言:「……」好像沒有什麼問題啊。
沈子吟一臉黑線,身上不穩的靈氣直接就把火苗震移了三分。
他深吸一口氣,道:「胡說什麼。」
樹上的猷眠無意識地撓了撓胳膊,轉了個身背了過去。
「不過我還真少看你和別人這麼親近。」方棲言撐著頭看他被火光映得溫柔了幾分的臉。
「……他救過我的命。」沈子吟輕聲道。回想起三年前的長亭,少年邪然無畏而張狂的笑。
隨後他抬頭,看到的是兩張期待無比的臉,無處不透露這「快說下去呀」的這種信息。
這兩個人比他想像的還要八卦,沈子吟有些後悔說出來了。
但是說真的,他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偏偏就和猷眠這麼親近,明明他還有很多認識很久並且興趣對味的人。
僅僅就因為這傢伙救過自己的命嗎?還是他肯為了自己參加那個根本不存在的試煉?
又或者……是一個陪伴的承諾嗎?
他不自覺地朝著猷眠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傢伙早就睡死了,連枯葉掉了他一身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在心裡默默念道。
火光跳躍著,灼燒摧毀身下的草木,不停吞噬著。
白衣瞑看著沈子吟慢慢淡然下來的表情,只覺得這人無趣到一種境界了,雖然面容看起來確實賞心悅目,但是他身上那股淡然的氣息染得他想要睡覺。
逗沈子吟一點意思都沒有,還不如逗方棲言。
他也沒顧忌什麼,直接向著旁邊方棲言的肩膀上一靠,也不管他到底怎麼想,就這樣閉上了雙眼。
沈子吟抬頭,正巧看見了方棲言注視白衣瞑時溫柔得一塌糊塗的眼神。
他狠狠打了個寒戰。
——
白衣瞑是被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戳醒的。
他先是迷迷糊糊聽見他們三個人在交談什麼,但是沒感覺到什麼異樣,大約是他靠著的方棲言並沒有動彈,所以他沒有醒來。
那個冰冰涼涼的東西有點像什麼人的手指,但是人的手指可能這麼涼嗎?
白衣瞑在朦朦朧朧的睡意中胡亂想了一通,結果那東西越戳越起勁,甚至還在他臉上捏了兩把。
他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了,強迫自己睜開了眼,想著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兔崽子敢這樣弄他。
然後他一睜開眼就看見了單手握拳正要往他臉上揮的猷眠。
白衣瞑一個哆嗦,這下完完全全清醒了。猷眠的手在他睜開眼後立即停在了半空中,但是白衣瞑還是嚇得魂飛魄散,條件反射一般向旁邊一躲,於是就這樣脫離了方棲言的肩,沒了倚靠,摔在了方棲言的腿上。
「醒了?」猷眠有些失望地看著自己的拳頭。
白衣瞑仰面朝天,心裡直呼痛哀——這傢伙比沈子吟和方棲言狠多了啊!?
清晨的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白衣瞑伸手擋了擋,看透過自己指縫的細光,暗暗發著剛醒之時獃滯的愣。
「要出結界了,準備一下吧。」方棲言輕輕說道。
「出個結界而已,準備什麼??」白衣瞑很是疑惑。
「也沒什麼,就是要被一群凶怨堵一場而已。」猷眠笑嘻嘻地回答他。
白衣瞑又一個哆嗦,一個打挺兒站起,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長刀。
——
這裡距離結界邊緣還有一點距離,他們不知為何選擇了從結界的入口出去,回到祁漣江那邊。
雖說他們一路走來有說有笑,也沒有什麼緊張害怕的情緒表露,但是白衣瞑依舊覺得有些沉重。
是靈壓的關係嗎……
「大概有多少?」沈子吟擦了擦百季,轉頭問猷眠。
猷眠依舊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悠悠道:「不知道,反正能肯定的是我們在裡面拖的時間越長外面的怨氣聚集得就越多。」
「有可能會遇到始作俑者嗎?」
「有可能,畢竟這些怨氣還要靠他來掌控。」猷眠點點頭。
白衣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聽他倆說著一堆雲里霧裡的話,腦袋都快漲成一個大水壺了,硬是憋了滿嘴的疑問沒有說出口。
「你的刀,」突然,他聽見方棲言這樣在他旁邊說,「叫什麼名字?」
「啊,長朔。」白衣瞑抬頭,目光中依舊帶著少年獨有的慵懶感。
「喔……就是那把白家的鎮族刀?」方棲言似笑非笑。
「是啊,我偷出來了。」白衣瞑一臉驕傲,將自己背著的刀取了下來,拂開上面的白布,舉到了方棲言面前,「這東西煞得很,要不是有封印加身,早就成上古兇刀了。連我爹都碰不得,可偏偏就和我有了共鳴。」
這名為長朔的刀寒氣有些重,瞧起來就有靈性得很。它對於方棲言似乎起了些敵意,刀不動聲色地出鞘一毫,可偏偏就被方棲言看見了。
「這刀誰都不肯近,可偏偏近你,真是造化了。」方棲言退了一步,離那刀遠了點,像是生怕被抹了脖子一般。
「肯定是記住了你之前欺負過我。」白衣瞑孩子氣地笑了,收起刀,放回了白布袋裡背好,問方棲言,「那你的劍呢,叫什麼?」
「釋楚。沒什麼大來歷,是我爹傳給我的。」方棲言也拿起了自己的劍,放在了他的面前。
白衣瞑細細打量著他的劍,只見這劍分外樸素,但給人一種特別容易親近的感覺。刀鞘上的花紋是由白玉雕刻鑲上的,溫雅無比,倒是迎合了方棲言的氣質。
比起沈子吟那過於鋒利凜冽的百季,釋楚要顯得溫婉可人得多。
「我看方氏的人用簫比用劍要頻繁得多啊……」半晌後,白衣瞑如此沉吟道。
方棲言點點頭,答道:「方氏定聞錄中最主要的一條——也就是祖訓,說的是『聲鎮良魂,劍斬凶魄』。現在世間比起幾十年前要相對太平,所以很少有機會看見方氏的人出劍。」
方棲言骨子裡的那份柔軟,是言曲方氏幾百年來在溫柔的水鄉中形成的一份情懷啊。白衣瞑暗暗想道。
那離山那麼冷,怪不得鎖樓沈氏全是一副冷冰冰不近人的模樣。他又偷瞄了一眼沈子吟,偷偷腹誹道。
不知不覺他們便已經到了結界的出口。那種壓迫感越來越強,即使是隔著厚度可觀且堅硬無比的界壁,也依舊讓人覺得喘不過氣。
剛剛還有些歡樂的氛圍消失了,四個人都是屏息凝神,作出了一副準備戰鬥的姿態。
猷眠分給他們三個一人一張符,上面畫滿了猩紅且亂的咒術符號。沈子吟已經對於他所用的術法習以為常,方棲言看了那咒則就覺得不對勁,而白衣瞑是舉著那咒左看右看,然後發現看不懂。
「除生咒,能暫時屏蔽生氣靈氣,就是個騙鬼怨的小玩意兒,方便逃跑用的。」猷眠笑了,「貼著心口放著,必要的時候我會催動它。」
方棲言見沈子吟毫無顧忌地藏在了衣服里,便也沒說什麼,跟著照做了。
猷眠壓住了自己體內躁動的妖魄,回過頭掩蓋住蒼白的臉色,強撐著踏出了結界。
只是外面的情況比他想的要糟糕得多。
——
黑色,整個天空遍布黑色。
濃重的黑雲壓得離地面很近,攪成了一個漩渦,中心是不見盡頭的,如同深淵一般的東西。雲層有寒光閃動,不規則的嚎叫低吼不停起伏著,滲得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那些凶怨鬼怨都被召集在上面,不停匯聚,隨時準備降落大開殺戒。
方才在結界中因為造界的阻擋作用,猷眠還沒注意到。然而現在他明白,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已經不在他的預料範圍之內了。
猷眠的臉色瞬間變了。他立刻催動了除生符,回過頭沖著白衣瞑大喊道:「姓白的那個,你不是很擅長開界嗎?現在帶著方棲言和沈子吟快走,傳到哪裡都好,離開這裡就行!」
白衣瞑活了這麼久,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陣仗,一時嚇得不知所措。大風卷著沙塵枯葉一同起舞,迷濛他的視線,他甚至看不大清猷眠的表情,只覺得心裡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他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句:「我……我沒有足夠的白符……」
猷眠愣了愣,隨後一把扯下身旁沈子吟的背包,劈頭蓋臉往白衣瞑那一砸,頓時散出了不少白符。
上面的鬼怨已經躁動了,不停地掙扎著,在雲層上映出了可怕的剪影。白衣瞑不敢猶豫,手忙腳亂擺好白符,用盡平生所學,開了個有史以來他開過最大的界,強撐著巨大的靈壓準備把四個人一起傳送走。
鬼怨感受到了下面的靈場波動,掙扎得更為劇烈了。那幕後控制的人看起來也不打算給他們留活下去的機會了,不知施了什麼法,黑雲一層一層消失,只剩下了黑灰色的天空。鬼怨凶怨不停下掉,一時間便達到了可觀的數量,多得令人乍舌。
白衣瞑的修為沒有強到他爹那種境界,同時傳送四個人不可能只是短短幾秒的事,更何況他還受了兩層靈壓。以他現在的狀況,啟動傳送少說也要五分鐘。
那些黑色的可怖東西一著地就朝著他們沖了過來,猷眠狠狠啐了一口,一個踏步飛躍出去,抄起枯衣就是一陣武擊,邊移動還邊抓著那些東西的屍體放著黑血,但是因為被那些東西圍攻,他的動作並不靈活。由於隔得太遠,方棲言和白衣瞑看不清他到底在準備做什麼陣,但是沈子吟清楚,猷眠是想再一次啟用他那逆了道法取不息之怨引陣的滅靈陣。
他對白衣瞑說:「傳送到南枝原去。這麼大的陣仗言曲方氏不可能沒有感應。要麼就是某個傢伙在這裡又開了個結界,要麼就是南枝原那邊也出亂子了。」
「可是……」白衣瞑話還沒說完就又被沈子吟打斷了。
「這次傳偏了送到離山也不要緊,直接去找鎖樓沈氏掌門彙報就是了,都一樣。」沈子吟淡然道。
白衣瞑:「……」若不是他還受著靈壓喘不過氣,他早就發作了。
方棲言聽他這話語,立即感到了不對勁:「等等,子吟……」
沈子吟沒有回頭看他,腳尖一點便躍出了界。
「喂……!」少了兩個人之後,界的傳送開啟速度頓時加快,金色的光芒升起,瞬間吞沒了他和方棲言兩個人。白衣瞑伸出手,想要做徒勞的挽留。只是他手還沒完完全全伸出去,自己便已經化成虛影消失在了原地。
沈子吟回頭,對著他們消失的地方無聲一笑。
接著他手一揮,身後便出現了無數劍光,在昏暗下刺眼無比,沒有一刻的猶豫便朝著那些東西飛了出去。
百季出,蒼生祭。沈子吟默默念道,接著朝著虛空一斬,薄刃帶風,瞬間斬開了天上那重新匯聚的黑雲,劃開了破曉,從縫隙中散發出刺眼的白光。
而猷眠身邊原本密密麻麻的鬼怨凶怨,已經被劍光切成大小不一參差不齊的怨氣碎片了。
猷眠拖著不知什麼時候被狠狠咬了一口,此時血流不止的胳膊,看著沈子吟不由得笑了:「怎麼,原來你也會用這麼暴力的手段啊?」
沈子吟走過去,垂眸,沒有理會他的話,只是輕輕拂去了他傷口上的黑氣。
「在這裡的凶怨會只是一個阻礙嗎?」用靈里替他處理好傷口後,沈子吟問。
「不會。這傢伙的目的可能是毀掉我,才會用這麼多的怨靈。」猷眠這傢伙的態度向來不嚴肅,所以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依舊是淡淡悠悠的,「那人可能知道我的來歷。」
只要有我在一天,沒有人能毀掉你。沈子吟的心裡不知為何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猷眠站起身,想對沈子吟說著什麼,但是話還沒出口,便感受到了耳邊回蕩著的弱小而不停息的鈴鐺聲。
他的表情瞬間僵住了,臉色以可見的速度蒼白起來,在那一刻被勾回了曾忘卻多年的恐懼。
妖魄震蕩不止,似乎又要與他的人魂展開廝殺。
隔了許多年的光陰,穿過無數愛恨情仇,那深入骨髓的恐懼伴著怎麼也阻擋不住的脆聲,卻依舊準確無誤地落在了他的身體里。
這種痛苦和想要活下去的慾望,終於再一次與他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