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無思(十四)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4109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6
「小姐她病重了,你們不能進去……」一聲帶著哭腔的乞求自後院傳出。
何家早就失了當年的氣派與威風,地面上散落著不知是什麼東西的碎片,覆滿了灰塵,隨著風起便被掀去了一層,露出下面的陳舊來。家中僕人老早就抓緊時間帶著錢財跑了,雖然這偌大的家基猶在,守住的不過是一片見不得人的荒涼罷了。
雅珍與宋家的一群家丁糾纏著,跌跌撞撞地跑到何萍水的房門之前,將整個身子堵在門口,雙手緊緊地抓住框木,不肯鬆手。
她也早就失了當年的驕傲與尖利了,此時滿臉淚痕地護著主,也不過只被當做一個擺設罷了。
「不知好歹!」為首的家丁舉著棍子恐嚇她,「我們家少爺是出於好心才扶持何家!供著你們家小姐和那男人苟活那麼久,她就沒有一點點表示?婚期一推再推,幹晾著我們家少爺,哪來的面子?」
「你們怎麼能這樣顛倒是非!」雅珍倏然睜大了眼,咬牙切齒,「老爺才剛剛被你們逼死,你們緊接著就又來逼迫小姐!就算急迫,也至少等老爺的葬禮辦完……你們這樣,簡直……」
「呸!」家丁一口唾沫吐在她的臉上,「這是你們何家欠下來的債!別說他何季茗,就算今天何萍水也變成了一具臭屍,也得和我們一起回宋家!」說著,後面的眾多家丁就一齊動手,拽住雅珍的手臂將她向外拖。
「不!不!!」雅珍的手指已經在門框上鑲出血來,卻依然抵擋不住眾多男人的力量壓制。她瘋了似的大吼著:「畜生!你們都是畜生!你祖宗上輩子觸犯天王老子才有了你這樣的後代!你們全部不得好死!」
在一片喧鬧中,這惡毒的咒罵竟然顯得無比蒼白。雅珍費盡所有力氣的歇斯底里,不過那家丁輕輕一棍就終結了。
家丁一把把雅珍推開,雅珍本就被砸的恍惚,一個踉蹌,腳一扭,竟是摔下了階梯,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喂,老大,這女人頭上冒血了哦?」動手的家丁身邊的一人低聲說道。
那家丁看著一動不動的雅珍,咽了咽口水,接而用兇惡掩飾著自己的驚懼:「不過一個賤婢,誰管她是死是活?快些,早點完事,離開這個晦氣地方。」
「誒。」身旁的人應了一聲,朝著後面眾多人一擺手,一同使力撞開了何萍水的房門。
那群人喧鬧著進來的時候,何萍水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無神地睜著,定定地看著並不嚴實的屋頂。
那家丁也沒和她多廢話,直接拖著她下了床,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架著她,就那樣出了門去。
在經過雅珍的屍體之時,何萍水的眸子里明顯地閃了閃光,眼淚隨著睫毛的顫動掉落了下來。只是她臉上依舊沒有任何錶情,除了臉上遍布的水跡,平靜得好像就只是一具已經失去了魂魄的載體。
宋樂站在何家的正門口,帶著得意的勝利般的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何萍水,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絕望來。
但是沒有,何萍水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眼。
宋樂有些驚異,隨後咳嗽兩了聲便掩蓋過去了。他搖著摺扇,笑意都快從眼角溢出來。他一招手,那群家丁便停在了他面前,押著何萍水跪下了。
「萍水啊,這段日子你過得還快樂嗎?」宋樂笑著說,「望歸的屍體,今早我就讓人投到城外的枯井了去了,大概在那裡面他能安息吧?吊著一口氣苟活,多辛苦啊對吧?結束了他的痛苦這份大恩,就用你的所剩不多的賤命來報如何?」
何萍水看著他,也笑著,甚至比他的笑還要燦爛。她說:「宋樂,你不得好死。」
宋樂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卻直接一揮手甩了何萍水一巴掌。何萍水的頭偏向了一邊,臉已經有些腫了,嘴角也有了血跡。
「愣著幹什麼,快把她帶走!」負責指揮的家丁看宋樂臉色越來越不對,趕緊在後面催促著。
那群人便又應著,半拖半拽著何萍水走向了轎子,任憑她已經被碎片劃拉得血肉模糊的雙腳在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觸目驚心的血印。
——
惡者,私者,懦者。
沈子吟看著這面前的一片慘象,不由得捏緊了拳頭,怒火將要衝破胸腔。
……何等黑暗!何等殘忍!
沈子吟看見念川站在他的身後,定定地看著地上雅珍的屍體,面無表情,是略帶獃滯的平靜。
他靜立了沒多久,便穿過沈子吟的身體,走到死去的雅珍身旁,跪了下去,伸出手,覆蓋在雅珍的額頭上。
「逝者安息。」輕輕地,他這樣說。
雅珍身上有些許白光泛出,不過只是短短一瞬,便又消失了。
念川卻跪了許久,直到空氣中瀰漫的灰塵足夠使人窒息,直到日光再也沒有能力擊破雲層。
他站起了,隨著風的起伏,消失在了原地。
——
滄洲深境。
一片昏暗瀰漫,暗潮不安地涌動著,偌大的地界上依舊殘留著上次那場大戰的遺跡,昭告著當時的驚心動魄。
幽冥們蠕動著,糾纏在一起,不成形的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低語。無數的聲音交織著,嘈雜卻依舊能聽得釐清。所有的幽冥都在顫抖著低語:「他來了。他來了。」
滄洲深境的通口被不斷打擊著,已經出現了數多裂痕。幽冥們不敢靠近,直直向後退縮。
冥主站立在暗潮的礁石之上,腳下是不斷上爬,妄圖尋求他的庇護的幽冥,注視這越擴越多的裂縫,面色有些凝重。
「他來了。他來了。」無數幽冥怪叫著。
這種斷斷續續的低沉的聲音在通口被擊破的那一瞬間被放到最大。幽冥尖叫著,還沒來得及躲藏便被撲面而來的白光吞了個幹凈。
冥主提起手杖向著地面一擊,自半空蕩出一道暗色的波紋,應著那白光的攻勢而去。暗明兩光自潮水之上相交,激烈對峙著,最終兩方卻一同破碎了,化作光屑全部沒入暗潮之中。
幽冥們幾乎全部躲在了冥主身後,依舊在低語:「他來了。他來了。」
冥主看著自一片黑暗中走出的白衣,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天界來使為何數次進犯我界?」
念川捏爆了手中的一隻幽冥,才抬頭看著他,笑道:「三界條約已毀,冥魔兩界聯合已成現實,我進你界,又有何妨呢?」
冥主捏緊了法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況我也已非神尊,早就不能算作天界來使了,這副靈軀在外,至多不過算只孤魂野鬼罷了。」念川攤手,滿滿的無然。
冥主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您既然知道冥魔兩界聯合,那又為何要私闖我界?是不怕激化天魔關係的惡化……」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忽然,念川看著他,這樣說了一句。
「……一個凡人的魂魄?」冥主試探地問著,隨後又搖搖頭,「我覺得您的目的應該不在此。為了一個凡人冒這麼大的險,不值得。我覺得您的目標應該是……」
「就只是一個凡人的魂魄。」念川依然是彬彬有禮地笑著。
「這……」冥主回頭看了一眼古樹,做出有些犯難的模樣,「從人間收集回來的魂魄全部都是冥界十九柱的食物,現在您要從中找出一個幾年前消失掉的人魂,恐怕有些難。」
「是嗎?那真是太可惜了。」念川眯眼笑了笑。他身後埋伏著的幾近透明的數根長刺倏然朝他發動了攻擊,只不過在觸碰到他的身體的前一刻就全部崩析了,散落一片靈光。
「偷襲別總針對後背啊,有傷,很疼的。」念川一臉淡然地撣了撣袖子。
暗礁上,冥主臉色陰沉,手指微微抖了抖,隨後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法杖:「……你不是念川。」
「什麼屁話。」念川被他逗笑了,「我當然是念川。」
「不可能,念川的神位早已被剝奪,神力也不復存在,怎麼可能會有這份力量……」
「那麼你說我是誰?開寧?」念川打斷他的話,「剛剛我進來的時候,你已經感覺到不對勁了對吧?」
他眯著眼看著冥主:「你以為,他開寧是什麼人,會為了這點小事卑臨這種界地?你未免太小瞧神庭了。」
冥主同樣看著他,沉默不語
「不得不說,這次冥主的對局打的妙。」念川拍了拍手,「打開滄洲深境,逼著神庭召我回天,又設計讓我為神的身份暴露。利用人的私念,勾走我身邊的人的魂魄。舍予何萍水喚神香的是你,用望歸魂魄引我過來的也是你,放天尊與眾神進來的還是你。你做這些,不就是想借我之手擊破三界條約之限,為冥魔兩界聯合創造條件嗎。再然後,你就可以利用我引出開寧。只要將開寧壓制住,魔界就有了毀滅仙庭和下神庭的機會,對吧?」
他停了停,隨後又說:「這次也是一樣吧,你想吸引的是開寧。」
「你知道我被貶下界,神力被剝奪,而他雖重傷在身,卻依舊是神尊,只要他眼睛是睜著的,就不會放我來冒這個險,一定會替我來。
「我說的沒錯吧,冥主大人?
「既然是為了吸引,又怎麼會忍心讓望歸的魂魄被巨樹吞噬呢?」
「……」冥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念川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劍,生生貫穿了他的胸腔,將裡面的思想全部剖出,毫無保留地公示於世。
「不愧是萬花之主。」冥主沉吟了一會兒,抬起頭沉聲道,「不過您不過一介凡軀,神力也被剝奪,又如何從我等手中奪取一個靈魂呢?」
「你也知道我是萬花之主啊。」念川笑了,雙手背在身後,一步一步朝著暗潮走去,「你以為我會在意神庭舍予的那一點神力麼?」
冥主眼色一沉,揮起法杖打出一片冥波,激蕩著暗潮,舞起幽火大浪,朝著念川襲去。
念川沒有借他的招,身形一閃消失在了原地。冥主身前暗光流轉,他心下一驚,剛想做個防衛,左眼便被瞬移過來的念川覆住了。
「吾力重現於世,萬物俯首,又何況這一個小小的滄洲深境?」念川的眸子慢慢轉為金黃。他直視著冥主,輕笑著說:「若是你敢滅他殘魂,那麼冥界十九柱我必毀一柱,來祭他餘下的靈魄。」
冥主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上。他的左眼傳來被灼燒的刺痛,彷彿要將他的眼球融化。好在念川一會兒便收回了手,後退兩步,等待著他做出什麼反應。
冥主捂著自己的左眼,額頭上的滴滴冷汗順著指縫流出。他輕輕喘著氣,餘光里的念川卻依然在微笑,像是一條潛伏著的狐狸,隨時都能上來給他致命一擊。
冥主嘆了口氣,認命一般朝著念川頷首。他抬手融了身後保護巨樹的屏障。一瞬間,他身後的數多幽冥都尖嘯著,劇烈地抖動著自己虛無的身體,飛也似的向著四方逃竄了。
漸漸消融的屏障後,巨樹輕輕抖動著枝葉,藍紫色的葉子也隨之揮舞,在天空劃出點點痕跡來。它粗壯的根系下,遍布的是枯萎的曼珠沙華,昭示著一個個被榨取幹凈的靈魂。
念川也朝著冥主頷首,以示感謝。隨後他便繞過了冥主,徑直朝著巨樹去了。而他的身後,冥主眼中的光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惡毒。
念川走到了巨樹之前,用手撫摸著纏繞在它主幹上黑色的藤蔓。藤蔓似乎有感應一般,慢慢向著兩旁散開,將它深深掩蓋著的光芒釋放出來。
而在念川的身後,冥主站在由暗潮組成的巨大的幽冥之上,目光凜然,揮舞著帶著幽光的法杖,召喚出鋪天蓋地的熊熊烈火,朝著念川席捲而來。
望歸的殘魂被巨樹釋放,念川牽著他的手,微微一笑。
光芒順著欲圖襲擊的長藤爬滿了巨樹。巨樹劇烈地顫動著,藍紫色的葉片燃燒著墜落,卻再也映照不出冥主眼中的驚懼。
巨樹崩析,刻著上古文符的冥界之柱解體。
幽冥們失聲尖叫,被越擴越大的光圈掃蕩,化作煙灰消散了。
天被染成藕色,潮水洗去渾濁,化作平靜的月白。
一瞬間,花開滿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