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者序(六)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2431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6
血。
鋪天蓋地的血。
他處於血的狂潮中,無法屏住呼吸,只能睜著眼,任憑濃重的腥銹味鑽入自己的鼻腔,順著血管爬向全身。
他在深紅中害怕得發抖,用盡全身力氣呼救,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身後的血潮湧動,彷彿要將他整個吞噬。於是他奔逃起來,眼淚灑在身後。
「逃。逃啊。」他聽見許多聲音在這樣對他說。
他加快了腳步,在一望無際的紅色的荒蕪中,一邊哭喊一邊尋找方向。
有手試圖拽著他的腳踝,阻止他前行。他用力掙脫,踉踉蹌蹌地奔逃著,心跳越來越快,彷彿要跳出胸腔。
他清楚,後面有東西在追著他。如果被追上了,會是什麼下場,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腳下的血濺起漣漪,盪出一朵朵血花。
他最終還是被追上了。
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向後一拉。他被迫轉身,看見了一張焦黑的,被灼燒至完全辨認不出樣貌的面孔。
那面孔在對他說著:「對不起。」
隨後他突然墜落,連同那人形消失在這一片深紅。
——
他倒抽了一口冷氣,猛地驚醒,緊接著便劇烈地咳起嗽來。本想捂住胸口緩解一下心臟異樣的疼痛,卻發現雙手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給固定在了石壁之上,動彈不得。
他的下半身浸泡在水裡,冷汗與水混合,一同浸濕了他的衣裳。
這是哪裡……?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努力回想,腦內存留的卻只有一片空白,彷彿之前的記憶不曾存在過。
在適光後,他抬頭,環視四周。
粗糙的岩壁,由洞口向他的位置,由窄至寬,構成了一個不大的山洞。洞口大約是被什麼封住了,不透一絲明光。其餘的他看不釐清,皆是一片黑暗。
身體上的異樣感現在可以忽略不計了,周圍環境帶給他的恐懼入侵了全身。從剛剛那一瞬開始,他就嗅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腐爛氣息和血的味道。
他回想起那個夢,回想起那個焦黑的人形,不知為何,在恐懼之餘會有些悲傷。
這時,從門的方向突然傳出聲響。他一驚,不由自主地後縮,卻躲藏不到哪裡去。但是一方面他又在慶幸,這孤零零的黑暗中不止他一人。
門被打開了,首先與他會面的是強烈的光。白光直射他的雙眼,刺得他生疼。他整個人沐浴在白光中的時候,竟然有一瞬升起了灼燒的痛感。他有些痛苦地閉上眼,想要躲避,卻無處可逃。
「啊,你醒了啊。」陌生的聲音從面前傳來。他猛地睜開眼,看向自己身前逆光站著的那人。
那人一個響指,洞中的石壁上就燃起了燭火,照亮了整個洞穴。他沒有心思去注意身旁的環境,只是獃獃的看著那人。
那人看起來大約二十多歲出頭,髮絲披散卻絲毫不亂,有金絲纏繞在發間,兩縷垂在身前,身下的挽在腦後結髮。他有一雙如同深潭的眼,彷彿望不見底。左眼下一點淚痣,將他整個人襯得妖冶起來。
那人在水塘前蹲下,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笑道:「你睡的有夠久的。從我把你煉出來到現在,草略算算也已經半年有餘了,我還以為我又失敗了呢。」
他有些迷茫地看著那人,愣了好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一直重複一個音節:「我……」
「現在是酉時。」那人想了想,「我也不會起名字,看你睡了這麼久……那就叫猷眠吧。」
「不!」莫名其妙被冠上另一個名字的他突然激動起來,「我的名字是我娘給的,你怎麼可以隨便更改!我明明叫……」
叫……
他突然臉色蒼白,腦中的空白集結成一片亂麻。
他叫什麼來著?他好像是姓江……不對,是姓張嗎?還是別的什麼姓……?
「江……江明……」半晌後,他顫抖著,說出了這個名字。
「不對哦,那不是你的名字。」那人撐著臉,笑看他痛苦的模樣,「那現在不如你想想,江明是誰?」
「江明……是誰……?」他重複著這句話,突然腦內和炸開了一般,回想起了一個醜惡的肥胖的面孔,數年來所受的痛苦,以及……
以及最後那片血色的天空。
「……畜生……」他顫抖起來,但絕對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出於憤怒。
我要殺了他。
腦內只有這一個想法。不斷重複,不斷擴張。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周身的事物已經開始不穩,水花濺起,甚至較小的石塊也在劇烈抖動這。
那人手指一點,所有的一切都平靜了下來,包括他。
「那……那我是誰……?」他抬起頭,求助似的看向那人。
「你是猷眠。」那人笑了笑。
「不……我不是……」他低下頭去,看著水中的自己的下半身,以及模糊的辨認不出人形的他的倒影。
「別想啦,沒有用的。」那人嘆了口氣,卻絲毫聽不出惋惜,反而帶有一絲興奮,「你的人魄我全部都放走了,人魂也只留下了怨氣最大的那一部分。」
「你……!」他猛地抬頭,卻對上了一雙沒有感情的瞳孔。
「是我給了你第二次生命,」那人緩緩開口,「所以,你必須遵從於我。」
「不……不……」他搖頭,牽強地笑道,「人被放走了魂魄還怎麼活下去,你肯定在扯謊……」
那人帶笑看著他,一個響指,他手上的鐵銬便成了碎屑,接著他的面前出現了一面水鏡,正對著他的臉。
這是他的面孔沒有錯,只是臉色蒼白了些。而讓他感到恐懼的,是那對深紅的眸子,以及頭上的一對修長的赤色狐耳。
他害怕了,猛地抽出手去抓那對狐耳,口中怪叫著,卻無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鏡子中那對深紅的眸子同樣載滿恐懼,映照出他懦弱的反面來。
那狐耳被他抓得鮮血淋漓,疼痛布滿他的神經。他頹然地跌坐在了並不深的水中,無助地掉下淚來。
可是面前的惡魔並不放過他,反而嗤笑一聲,繼續將他引向深淵:「想知道自己身體里的另一半來自哪裡嗎?你的右側就有答案喔。」
他並不想轉頭,但是身體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迫使他面對。他僵硬地將視線投向右側的一塊陸地,看見了盛放在那之上的一具屍體。
是一隻赤狐。肚子被整個剖開,內臟被全部掏空,只留下了被薄薄的皮包裹著的內骨。它無力地叼著自己的內丹,舌頭已經變成了紫灰色。它看著他的方向,似乎將目光鎖在了他的身上,但是眼球已經被一層深灰濛蔽,他看不釐清。
他身體里的另一半,來自於那個死狀凄慘的赤狐。
他幹嘔起來,無法再看向那具屍體。他沒能將對自己的厭惡和恐懼給吐出來,反而眼淚掉了下來,打在水裡,敲出一聲聲脆響。
他知道了,這些都是真的。
他逃不過了。
面前的人只是看著他,最後朝他招了招手。
他從水中起身,沒有吭聲,順從地走了過去。
「我會幫你復仇。」那人摸了摸他的頭,手輕輕一拂,那對狐耳上的傷便全部修復了,「我向你保證,以後你絕對不會再露出這副模樣。」
他的眼眶紅了,靜默了半晌,最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