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日後，蒼垂四峰，顧家側殿。

顧今影快步走過石廊轉角，拐進了側殿，向著開寧行禮：「上神。」

「抓住他了嗎？」開寧點了點頭，問道。

顧今影垂眸，搖了搖頭。

「……」開寧嘆了口氣，「算了。顧遙呢？」

「他……說顧命之有朝著無間石碑方向去的可能。」顧今影道，「現在應該還處於對胭脂林的搜查當中。追捕計劃意外中止，顧遙讓我先回來作彙報。」

「……人員傷亡情況？」

「顧塢帶領的分隊在追捕途中受到魔物襲擊，三人輕傷，但還可以繼續行動。顧荷分隊一人被輔類靈植攻擊，昏迷但並無大礙。沒有重傷或死亡人員。」顧今影如是彙報。

「待排查完胭脂林後便叫他們回來吧。」開寧道，「顧命之若是真的想躲，就算盡了你們所有的力也不能尋到他半點蹤跡，沒有必要浪費時間了。讓他們回來護塔吧。」

「上神，可若是顧命之他真的往無間石碑去了……」顧今影對開寧的指示仍有顧慮，「無間石碑的裂口無人鎮守，若是他與魔界私通，打開了無間石碑……」

「他還沒那個膽觸犯天規。」開寧拂袖，淡淡道。

顧命之這輩子最為渴求的，除了力量就沒有其它。就算他與魔界私通屬實，也只是帶著借力的目的，對於魔界提出的要求，他大約也只是做個表面罷了。

他當然清楚觸犯天規的後果，所以絕對不會冒那個風險去協助魔界。畢竟積攢了這麼多年的力量和準備了這麼久的計劃，怎麼可能輕易捨棄掉呢？

只是……

「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呢？」顧今影疑惑地抬頭。

開寧在高台之上，垂著眼看顧今影，問他：「你覺得當年九曲在修真界大開殺戒的目的是什麼？」

「為了……給花何滿師兄報仇……？」

「其實那是原因。」開寧道，「因為他想給花何滿報仇，所以任憑自己被滋生的心魔控制，叛逃墮魔殘害修真。殘害到最後，連自己的目的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若是他只是想給花何滿報仇，世人又怎會稱他為毒瘤呢。」

「……」顧今影不自覺回想起他小時同九曲和花何滿在一起的日子，沉默著垂下了頭。

「現在的顧命之也是一樣，或許是有什麼原因驅使他這樣做，但是他早就在其中失了本心了，至於目的什麼的，任憑怎麼猜測，大約都是不符合他真正所想的。」

「是。」顧今影心中難受得很，用力點了點頭應道。

……

開寧走進偏室，剛好就看見了從蒲團上起身的緹散老人。

緹散杵著木杖，在一片繚繞的熏香淡煙中站著。他周身的靈華不知什麼時候褪去了，此刻他就只一頭蒼蒼白髮，在迷眼的渾濁中佝僂著，彷彿就只是一個垂垂老者，此外再別無其他。

開寧沉默地站著，看著緹散不知何時已虛弱成如此的體態，心中不由得一澀。

緹散過了許久才察覺到入門處站著人，緩慢地轉過頭，眯著眼看了許久，終於辨認出了是開寧。他笑了笑，本想開口說兩句，卻突然猛咳了起來，生生打散了這一整個房內的平靜。

「……當年你從境外修鍊歸家接取掌門之位、初見我時，你多少歲？」待他氣息平穩下來，開寧淡淡開口，問了這個問題。

「十六。」緹散笑道，「當年的意氣風發，現如今是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了的。」

「現在，你也有百歲有餘了吧。」開寧垂眸，也笑了，「本尊……在顧家待了兩百九十七年，陪你走了近百年……也看你糊塗了近百年。」

近百年前，十六歲的緹散少年意氣，鮮衣怒馬，驕傲地站在他面前，說立誓要盡他全力斬惡除祟，還修真一個安和人間。

而近百年後，他垂垂老矣，再已不問世間疾苦與否。

「你總是不知道自己放棄的是什麼。」開寧輕聲道，「二十三歲你放棄了可以永葆青春的機會，放任自己追隨自然規律逐漸老去。二十六歲你放棄了渡劫升仙的機會，對渡劫雷視而不見……再便到了八十歲，你放棄了邊宗近百個門派的前途和無數人的生命，撤回了四氏對邊宗的保護，放縱九曲作亂……然後便是現在。」

「十九歲的時候，我遇到了一隻妖。」緹散笑了，「她愛上了一個人類，為了那個人類，她殺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同族。

「在當時的我眼中，她已十惡不赦。況且人與妖的結合，不管怎麼力保，人都會過早衰亡。所以縱然她對我萬般請求，我還是對她下了殺手。

「她死前笑得凄厲，問我，為什麼不去仔細看看我守護的這方人間。

「於是我花了三年，整頓易容化為平民，去遊走了解這個人間。

「從前我一直不信，但親身經歷後才知道了，原來人性的惡，比那深淵妖邪更加可怖。

「從那時至今，我就一直在想，」緹散道，「我所堅持的善惡，到底是什麼東西？這個美麗與醜惡碰撞卻又融合的人間，我所守護的，到底是什麼呢？」

開寧沉默，並沒有應他這句話。

因為他自己也不明白，善惡到底是什麼。

「我知道你在放任顧命之。」半晌後，開寧再次開口了，「但是緹散，這次你又放棄了什麼？」

是顧家，還是沈氏，還是整個修真呢？

緹散杵著木杖站著，許久，並未給他任何應答。

……

開寧回到自己的獨殿時，天色已經暗了。

殿內幾乎沒有一絲光亮，就連風息帶來的光屑也在撞進簾布的那一瞬間散了。

開寧撩起偏室的輕紗，看見了站在玉座旁的青符。

他愣了愣，隨後嘆了口氣，彈指點了燭火。青符的臉在那一瞬間被暖光籠罩了，雙頰是自然的潤紅，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從外面瘋跑回來，連鼻尖也是紅彤彤的，甚有孩童的可愛。

「你回我這作甚？」開寧看著眨巴著眼睛的青符，不由得有些無奈，「我說了最近我忙，沒有時間陪你，你可以先跟著哥哥。你不是天天吵著要和哥哥在一起玩嗎？」

「阿寧，我害怕那個人。」青符眨了眨眼，手縮在長了半截的袖子里，不自覺握了握。

「誰？……你是說顧命之嗎。」開寧這才回想起來青廬跟著顧遙的隊伍去追蹤顧命之了。這麼危險的行動，確實不能帶著青符。

而且說來也奇怪，青符這孩子自小就害怕顧命之。即使是在以前，所有人都覺得顧命之沒有問題甚至覺得他溫柔可親的時段中，青符對他還是害怕無比。

開寧知道，顧命之與青符根本沒有見過幾面，甚至連話都沒有說過，況且青符自小就被他養在里居，許多弟子都不知道有青符這個人，顧命之對於青符的印象也是極其模糊的。但自小時候起，青符遠遠看見了顧命之就會躲，能躲多遠躲多遠。

開寧記得有一次顧氏舉行儀式，她不得不和顧命之對正面。顧命之看見她時，朝她笑了笑。連開寧都沒從顧命之那表情里挑出什麼刺來，可青符從始至終都只躲在他的身後，用力抓他的衣服，小手捏得發白。就那樣一直到儀式結束，顧命之與其它弟子都散去，青符才敢掉了眼淚，抱著開寧哭得打嗝。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青符這孩子有讀心術，早就看穿了顧命之的本質嗎？

開寧扶額，無奈只能安慰道：「……你別怕，他現在不在這裡，你……」

「他在這裡。」青符倏然一句，並慢慢抬起了手，指向他的身後。

「阿寧，他在你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