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嶺淵(八)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4621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7
……
夜過四更時,青符從夢中轉醒。
她的夢裡有高山沉雲,稀樹濃草,一片霧白攏了碧色,時常有悠長的鹿鳴從遠處傳來,激蕩向四谷,漸漸回蕩開來。最近她總是重複做這個夢。
青符也琢磨過,但仍不知道這個夢的意義。她也沒在意同樣的夢境頻繁出現這件事,只當這是每日必行的賞景了。有時想得多了,她還會覺得自己是受了什麼仙靈眷顧,可以修習仙術了。
或許有意義,但又或許是真的沒有意義罷。青符揉了揉眼睛,摸著自己的衣服穿上,又摸黑找著了自己的鞋子,撩開房門前的簾布,躡手躡腳走出了門去。
開寧在殿內主堂,雙眼緊閉,看似察覺不到一點兒動靜。青符從他面前經過時,不小心被自己絆了一下,弄出了些許聲響。開寧沒什麼反應,青符卻嚇著了,捂著嘴蹲下,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開寧,看他許久都沒一點兒反應後,才小心站起,繼續躡手躡腳前行。
當她在琢磨怎麼打開門才不會弄出太大響聲時,開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打算去哪兒?」
青符嚇得一個激靈,回頭,發現開寧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她身後,正靜靜盯著她看。
「我……我想去找哥哥……」青符咽了咽口水。
「一定要現在去?」開寧依然看著她。
「哥哥沒有我就會睡不著的。」青符說,順便往門那邊縮了縮,以便在開寧抓她的時候逃跑。
「是你沒有哥哥就會睡不著。」開寧嘆了口氣,無奈道,「算了,我送你去。」
見他同意了,青符立馬開心起來了,用力點點頭,跳到開寧身邊牽住了他的手,兩人身影一同沐入月光之中。
「阿寧。」在穿越小霧林時,青符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抬起頭問開寧,「阿寧沒有我的話,會睡不著嗎?」
開寧愣了愣,手不動聲色地顫了顫,隨後他不禁失笑,道:「你這孩子……怎麼凈問些莫名其妙的奇怪問題……」
「我的問題什麼時候奇怪了,」青符不滿,「明明就是阿寧答不上來,就知道說我奇怪!」
「死丫頭。」開寧笑罵,隨後平靜下來,回了青符的問題,「大概……真的會無法入睡吧……」
「那我還蠻重要的。」青符滿意了,老氣橫秋地背過手去。
——
青廬的房間依然燃著燭火,在一扇小小的窗上映出他的剪影。他咬著牙,將藥塗抹在手臂的傷口上。自傷口處時不時傳來的刺痛一遍遍刺激著他的神經,激得他想痛呼,但好在勉勉強強忍了下來。
他尋了一圈,終於在桌下找到了自己的繃帶。在他蹲下身去撿時,門處突然傳來了聲響,接著是一個輕輕的聲音:「哥哥?」
青廬一驚,連忙將袖子放下,遮了自己的傷口,丟下繃帶,剛想站起,結果被桌子磕到了腦袋,不由得吃痛。
於是青符進來看見的,就是自己哥哥蹲在地上捂著腦袋的樣子。
「怎麼了哥哥?」青符慌了,忙跑過去扶起青廬。
「沒……沒事,沒事,不小心磕著了而已。」青廬幹笑著,扶著桌子站了起來,「你這麼晚還沒有睡,怎麼突然跑回我這裡了?」
青符眨巴眨巴眼,抱住了青廬,說:「我擔心哥哥。」
青廬身上的傷不止手臂上那一處,青符抱著他,無疑硌著了他別處的傷口。雖然都只是輕傷,血也已經止住了,但疼痛還是存留的。只是聽了青符的話,青廬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疼痛什麼的也就忽略了。
他有些艱難地抬手,順著青符的頭髮摸了摸,安慰道:「哥哥在呢,沒有事的。」
門外的開寧靜立,隨後輕嘆,轉身離去。
自青廬帶著青符上山以來,也有八年了。現在算來,青廬也只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而已。
村子被毀,父母雙亡。在物資極其匱乏的情況下,硬是強撐著將妹妹拉扯到兩歲,最後因為實在是走投無路,才選擇投靠顧家。
在同他一起上山試煉的那批孩子里,青廬是資質平平的。當初的九曲和花何滿天生有才,在最高試煉里一路過關斬將,毫無壓力可言,就連顧命之也是,天生就擁有豐厚的靈力與資本,若不是受人阻攔,也是能憑優異的成績進入顧家的。
可惜青廬不是。與前輩的天才們相比,他就是自泥地里生出的獨草,毫不起眼,甚至會淪落到任人踐踏。在忘憂峰上,他背著年幼的青符,一面要招架試煉,一面還要提防身邊人的勾心鬥角,再加上天資並不聰穎,入門試煉他透過得並不輕鬆。
透過試煉的孩子里,他是最後一個登上顧家的。泥污遍身,布衣破損得不成樣子,自裸露的皮膚上能看到眾多觸目的傷口及淤青,但是被他護在懷裡的青符,除了衣擺沾了臟污,就沒有任何一絲異樣。
在開寧及緹散驚異的目光里,青廬牽著青符走到他們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一路上沒有滴下過的眼淚全部在這一刻湧出。說來好笑,這傢伙受傷不哭,被欺負不哭,一路上積攢下來的眼淚和殘餘的力氣,全部用來為自己的妹妹求情。
但是現在,大戰將啟,他又該怎麼保護青符呢?
……
「阿符……」青廬哽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說出來,「哥哥想……把你送下山。」
「為什麼?」青符聞言不由得一顫,驚異抬頭,隨後本能拒絕,「我不要!」
「阿符……!」青廬扶住她的肩,想說著什麼,卻在看清青符眼裡的淚光後瞬間放軟了語氣,「最近顧家不太安定,哥哥想還是把你送下山的好……不管怎樣也比待在這兒好……下山也是暫時的,待風波過了後哥哥一定會去接你……」
「可是哥哥……」青符眼中的水波不斷抖動,最後還是落了下來,「哥哥把阿符送下山,就一定會來接阿符嗎?哥哥說顧家不太安定,要阿符去躲避風波……那哥哥自己呢?……」
青符哽咽著,還想說什麼,卻被哽得發不出聲。她抬起手來擦眼淚,眼淚卻越擦越多。最後她終於忍不住了,大哭出聲。
「……阿符沒了爹,也沒了娘……要是連哥哥都沒了……阿符……阿符該怎麼辦啊……」青符哭得打嗝,說話斷斷續續聽不釐清。青廬的心裡彷彿捅進了一把刀子,比全身上下的傷加起來都要疼。
「不會的……不會的……」青廬緊緊抱住她,眼眶也慢慢紅了起來,卻還是在重複著,「不會的……哥哥一定會去接你的……」
「阿符,你聽哥哥的……哥哥把你送下山,你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挑一個對你好的人家住下,你可以和周圍的孩子一起玩,開開心心地等哥哥來接你……哥哥答應你,一定不會有事,一定會完完整整地站在你面前,一定會帶你平安回家……阿符,你信哥哥,哥哥沒有騙過你,不是嗎?」
他這話說得心慌,因為到底能不能在這場大戰中活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
若是顧命之發動攻勢,必定是要攻向顧家的。到時候天地浩劫,他就算有千萬條性命也保護不了青符。所以為了保護青符,將她送下山是最好的選擇。若是真的守不住顧家,她跟著山下人也好遷移,到邊宗或者其它安全的地方,繼續生活。
青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哭,將臉深深埋在青廬的衣服里,留下一大片濕痕水跡。
……
青符平靜下來後,青廬捧著她的臉,為她拭去淚痕。
「哥哥,我聽話。」青符抓住了他的手指,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認真說道。
「好。」青廬鼻子一酸,笑了笑,摸了摸青符的腦袋,「那我們後天就出發好不好?下山後,哥哥陪你在山下玩一天,帶你去買新的裙子和好吃的,好不好?」
「好。」青符用力點點頭,再次依偎進了青廬的懷裡,閉上了眼睛。
——
大約一個時辰後,青符從床上坐起,自黑暗中走了出去。
青廬爬在桌子上睡著了,手邊是還未整理好的藥物,和散落的沒有纏繞整齊的繃帶。
他大概是太累了,連燭火都沒熄,就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睡著了。
青符走近他,撩開他散落的頭髮,看見了他面上的疲憊與蒼白。
青符眼圈一紅,又想哭了,卻極力忍著,不讓自己發出聲響。青廬在夢中無意識地皺了皺眉,換了個姿勢繼續睡了過去,無意間露出了自己手臂上的傷。
那傷口幾乎是深可見骨,在他的手臂上如此觸目驚心。青符抽了一口冷氣,隨後再也抑制不住,眼淚「啪嗒啪嗒」滴落。她抬起手用力擦了擦,幫青廬滅了燭火,又找了條薄毯為他披上,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就像平常青廬為她做的那樣。
最後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打開了門,抽噎著走了出去。
她不想下山。
青符知道,哥哥是為了保護她。可是她寧願在哥哥身邊死去,也不願意從此一個人苟活。
哥哥為她付出的太多了,可是她什麼都做不到。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這隻是個累贅而已。
青符哭著,在清冷的月光下漫無目的地走著。
她想去找開寧,但是開寧一旦知道青廬的打算,別說等後天了,怕是立馬就會將她送走。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青符哭著,走不動了,蹲在原地,抱著膝蓋,將頭埋在雙臂圍成的圈中。抽噎聲與風息混合,終究沒能融成什麼好聽的聲音。
但是她也忘了,這個夜晚不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青符很明顯地感受到了一陣地動,震得她連坐姿都無法保持,一個不穩便匍匐在地。
黑風狂呼不止,月光不知何時消失了。地動停止,其餘的異樣卻漸漸湧來。青符抬頭,看見層層環繞的雷雲,如同張開巨口的猛獸,要將這一塊天地全部吞噬。
她嚇壞了,慌亂尋找可以躲藏的地點,卻發現周圍的景象已在不覺中變成了蒼垂塔附近的景色。憑她一人,絕對不可能在這麼短短幾分鐘之內走到蒼垂塔的位置。
風聲漸大,隨之並來的還有類似野獸的嘶吼,吵得她想要捂住雙耳逃避。一陣靈場波動,靈流激蕩開來,青符伏低身子,才沒被卷飛出去。同時,在渾濁的靈光中,她看見了蒼垂塔下的一個模糊的身影。
這就是將要在顧家作亂的人嗎……
若是自己認清了那個人,是不是就可以阻止這場暴亂,就可以不用下山,繼續留在哥哥身邊了?
青符並不能細想太多,只想著要將罪魁禍首認出,這樣她就可以不用離開自己的哥哥,也不用擔心會有什麼風波。
她躲在雜林之中,逆著風費力前行,最終到達了她能夠看清的視野範圍的地點。
然而僅僅是迷亂中的一眼,她便如同窒息一般,彷彿墮入一片黑暗。
——
顧命之。
是顧命之。
站在塔下,不知運用什麼術法,在溶解封印的,是顧命之。
青符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種自心底蔓延開來的恐懼,像是將她整個人拽入了泥潭,無法呼吸,動彈不得。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害怕這個人,但是她就是害怕。
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害怕。
顧命之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猛地回頭,對著青符的方向厲聲道:「誰!?」
青符被嚇出了眼淚,本能地撒腿就跑,向著下山的小路衝去。顧命之在看見青符的那一瞬間不由得有些驚異。他想不明白為何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能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潛入他的結界。
但是既然她看見了,那就不能留她了。
溶解鎮塔封印的術法無法停止,但顧命之還是分出了一束靈流,化作利刺,向著青符的心口貫穿而去。
但是那利刺沒能觸碰到青符。在靈流觸碰到青符衣料的一瞬間,似乎是觸發了什麼術法,碧色的刺蔓破地而出,瞬間卷碎了那利刺。同時兩股靈流碰撞,激出不小的風浪,直接將青符掀出了他視野之外。
顧命之暗罵:「該死,開寧在她身上下了護身咒。」只是隨後他便笑了起來,無比肆意張狂。
「那麼,下一擊,就由不得你護了。」
——
青符闖進大殿時,開寧正好收起自己最後一股靈息。
青符跑得太急,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卻沒有顧及這些,只是仰著頭抄開寧喊:「阿寧!阿寧你快去塔那裡!……那個人……那個人他……」
「塔?」開寧有些疑惑。自蒼垂塔沒有任何異樣傳來,就連靈波都不曾有一分。
「是真的……是真的阿寧,你快去……你……」
青符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瞬間,開寧瞳孔驟縮,明明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自台下那個小小的身體里噴涌而出的鮮紅,比任何時候都要刺眼。
是自地下貫穿而出的數根靈刺,交叉穿透了青符的身體,又隨著噴涌而出的血液,支離破碎,化為光屑消失在空氣中。
「青符!!!」開寧目眥盡裂,衝下去時打翻了茶水,瓷器的碎裂聲回蕩在空落的室內,無比刺耳。
青符蜷縮在地,身下是還在擴張的血泊。她幾乎在那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生命特徵。
「青符……阿符……」開寧連忙將她扶起,注以靈力替她修復,「阿符你別怕……馬上……馬上就好……」
數秒後,青符漸漸恢復了呼吸。開寧大喜,想要加重靈力的注入,卻在一瞬間如同受了什麼大擊一般,臉色蒼白,癱坐在地,手中匯聚的靈流漸漸散去,最後竟是連一絲都無法御凝了。
「為什麼……」他不敢置信一般,不住喃喃著。
「我的神力……全部……被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