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辭月(三)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2660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8
沈子吟留在了無言谷。
先前他只是在等猷眠說讓他走,但是見猷眠遲遲未開口,他也就帶著些許僥倖住下了。至於猷眠到底是什麼想法,他也不願去揣摩了。
畢竟對他來說,能這樣兩人相伴著,就已經是最好的了。
這幾日來,猷眠並未對他多說過什麼。兩人就在無言谷上,聊些有的沒的,或比武過招,誰都不提之前的任何風雨波瀾。
倒也快活。
猷眠偶爾會消失,一般都只是半天而已。沈子吟不過問他的去向,他也不會告訴沈子吟什麼。兩人就這般伴著,不顧任何,彷彿已經脫離了這谷外的一切,再不管任何糾紛與漩渦。
沈子吟想,若是能這樣過一輩子,那倒也是好的。
——
無言谷是沒有陽光的。
不知是因為地形地勢的緣故,還是因為常年被怨氣浸染著,陽光總到達不了此處。本就偏北的位置,又因如此顯得更加荒蕪森寒。
沈子吟在入頸的冷風中醒來了。他倚在洞壁,有些茫然地看著從洞口布簾透入的亮光,隨後理了理衣服,起身走了出去。
他撩起簾布時,正巧就撞上了剛要進來的猷眠。猷眠的手舉在半空,是將要撩簾布的動作,猝不及防見沈子吟出來,似乎是愣了愣。
「你回來了?」沈子吟也愣了愣,隨後問道。因為自昨日他就沒有看見過猷眠。
「啊、嗯。」猷眠應道,隨後探頭向洞內望去,「你……在睡覺?」
「嗯。」沈子吟點點頭。
「不會吧沈子吟……」猷眠捧著他的臉,極其稀奇地左看右看,「你這個修為明明連飯都不用吃了啊,還在睡覺……你生病了嗎?」
「你不在的時候,我只一人度日如年。」沈子吟握住他的手腕,輕輕放下,「我想著睡覺興許會好些。說不定,一醒來你就在了。」
他說著,彎眸笑了起來,像是明空鉤月,傾灑月光揉碎裝入他眼:「若是醒來時你在,我會很開心。」
猷眠對著他眨眼眨巴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笑了出來。他低頭捂著肚子笑時,沈子吟看見他的耳垂有霞色暈染,很是好看。
就這般傻笑了一會兒,猷眠直起腰,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淚,道:「說起來,回來時聽聞有個地方今夜有煙火可看,要不要一起下山?」
「你想下山?」沈子吟先是愣了愣。
「是啊。……這無言谷上常年積雲,連星星都看不到,乏味得很。」猷眠撓了撓腦袋,「況且……下山走走也是好的。」
「若是你想去,我就陪你去。」沈子吟看著他。
「那便去唄。」猷眠一笑,「偶爾去凡人堆里轉轉,也是好的。」
他順手抓起了沈子吟的手腕,解下了他的長繩紅纓,繞到他身後,替他束髮。
猷眠替人束髮的手法一如既往地爛,十幾年來就沒變過。不過也還好,至少他還能將自己的頭髮折騰得能看的過去。
「好了,那現在就走吧。」猷眠拍了拍手,似乎是很滿意自己的傑作,「不知道那邊會不會有什麼活動,晚了就來不及了。」
沈子吟摸了摸腦後束得歪斜的發,無奈地笑了笑。
——
猷眠說的地方是邊宗臨靠異域的一個城鎮。
異域是修真禁界,也可以說是被隔離出去的一塊地域。因為地勢險峻、氣候惡劣、災害頻生而荒無人煙,幾乎是寸草不生,但也因此成了流放修真惡徒的最佳選擇之地。
邊宗臨靠異域的聚落並不多,繁榮富華的聚落更是少之又少。在此之前,沈子吟只是對這個城鎮略有耳聞,但今日一見,倒真是令人不禁稱嘆。
兩人是作了術的,除了彼此,其餘的人都認不出他們倆來。就借著這般,猷眠大搖大擺地拉著沈子吟一頭扎進了最熱鬧的那條街。
申時剛過,街上熱鬧非凡。今兒大約是什麼特殊日子,各街各巷皆是張燈結綵,還有一些店鋪懸了彩紗於屋檐,風一過便是一片眼花繚亂。沈子吟一路走來,對周邊的任何都稀奇得很。
沈子吟在離山呆得久了,看到的都只是莊嚴素凈和井然秩序,就算下山,也都是帶有任務在身。這彷彿鄉野凡夫一般的愜意,他還是第一次體會。
一路走來,耳邊儘是喧鬧之音,嘈雜到他連身邊猷眠在說道什麼都聽不釐清。
他看了許多,看見了叫賣攤販,看見了嬉戲孩童,看見了執手戀人……種種如此,裝在他的心裡跳躍著,讓沉寂了許久的心臟再次活躍了起來。
「沈子吟!」這時,他聽見猷眠一字一頓地叫他。沈子吟轉頭,茫然見就被猷眠不知塞了個什麼進嘴。
一股甜膩在口中散開。沈子吟嚼了嚼便咽了下去,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是蜜餞的味道。
猷眠正看著他笑。沈子吟低頭,看他手中抱著的用油紙包起來的一堆東西,略微一掃,滿眼都是甜食。
「你喜歡吃甜食?」沈子吟有些驚奇。
「不喜歡啊。機會難得,嘗嘗也好。」猷眠笑道。
「……也是。」沈子吟也笑,接過他手中的蜜餞,又扔了一個在嘴中。
……
傍晚,夕陽移西漸落,天邊暗色載著如同火燒的彩雲,入眼盛了滿眼暗金。
斜陽入雲的最後一絲光亮中,沈子吟與猷眠登上了此城的鐘樓。
沈子吟扶著青銅壁的古鐘,眺望前方被浸在燈火柔色中或高或低參差錯落的民居。猷眠看了他一眼,翻躍了護欄,抓住鐘樓頂檐,翻身爬了上去。
沈子吟轉頭,見他上去了,輕嘆一聲,也跟著上了樓頂,與猷眠同坐在磚瓦之間。
猷眠伸了個懶腰,長舒一口氣後躺下,手挽在腦後作枕。沈子吟看著他,想了想,也躺下了。
他仰頭看薄雲不遮天,零星的光亮點綴一片暗色,卻奪不了殘月懸空的美。身邊的人側過身,玩弄著他的髮絲。
「……我本以為,我消失後,你我都不會再有任何牽掛。沒了我,你做你的掌門,前途將再無迷塵,而我無論三界束縛,逍遙自在,不過多個罪人的名頭而已……」他的聲音中帶著風流動的聲音,恍然間彷彿如夢境一般迷濛,「可到最後,我還是騙不了自己。」
「你被關在鎖樓中時,我是想去救你的。可到了破除封印的時候,我又退卻了。
「我想著,我本就該從你身旁離開,這樣你今後的路途才不會有任何阻礙。
「在萬竹林時,是我引你去救下青衣。
「但是在那廟中,救你的是我。
「是我改掉了青衣的記憶。
「我本想把你的記憶也改掉。本來說這樣會更加順利,但最終還是不舍。我想為你湊成一段美好的姻緣,想以此破除威脅你的東西,保你前途無憂,但我不舍你把我捨棄在記憶長河,也無法容忍你真正愛上他人。
「沈子吟,我是個自私的人。」猷眠低低地笑了,自嘲道。
沈子吟靜了一會兒,合眼,也笑:「我也是。」
我也曾因為太過疲憊想要放棄,從此隨遇而安,也曾因為太過痛苦想要將你留在記憶,從此不再回想起。
我也想過,若是自私一點,也許就再無苦痛存於我心了。
但是你出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原本建立好的,都是做不到的事情。
猷眠愣了愣,隨後笑了,拉著沈子吟的手坐起。剛巧第一枚煙火綻放於空,艷色映了他滿臉。
在忽明忽暗的光中,猷眠輕聲開口,卻又似乎蓋過了煙火炸開的聲響:「待解決了一切,我會回到你身邊,從此我與你再不顧塵世包袱,逍遙自在地活。沈子吟,我只要你信我。」
「嗯。我信你。」沈子吟在一片迷濛中彎了彎眸子,對著身形逐漸消散的他一笑。
下一刻,他就再不是處於鐘樓塔頂,而且沒入與長亭的一片夜色,彷彿綻放於空的璀璨絢爛從未存在過。
但是,只要他記得,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