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真的能給他嗎？

池晏塵不知道。

他曾經有過無數個不眠之夜，一遍遍問自己，他所求究竟為何？若只是秋凌的心，他要怎樣才能得到？成為萬人之上的南華仙尊，亦或是和卓無衣一樣，在她需要的時候能夠擋在她的身前？

一步步離開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反覆出現少女最後的那個眼神——憤怒，而且憎惡。同時還有另一個女子的神情不斷浮現——難以置信，以及凄涼。

濃重的黑夜逐漸包裹住他，將他身上淡紫色的衣衫浸染成沉沉墨色。他尚未登仙，此番離去也不會成為墮仙，只會是一個墮落的紫微弟子而已。

與昔日同門，刀劍相向。

「仙界有什麼值得留戀？」季瑛帶著得體而誘惑的微笑，「過來我這邊吧，小琛。」

雲琛澹然：「不。」

他持劍轉身面對著季瑛，與卓無衣並肩站在上陽殿殿前。結界已經搖搖欲墜，而他的面色宛如玉琢，美麗而脆弱。月光完全隱匿在烏雲之中，初夏夜晚的風帶來森森涼意，攜卷著絲絲縷縷的水霧，迎面撲來。

池晏塵已經走到魔界眾人面前，站定。似乎有一瞬的停頓，他轉過身來，長劍劍尖指地，劃出一道冰冷的光。

「那麼只能強行把你帶回去了。」季瑛的眸子微微一暗，帶著山雨欲來的陰鶩，「庄蒙！」

被封印了九年之久的庄蒙一身極簡、極靜默的黑色，從季瑛身後走出，向他微微行禮：「主上。」

「交給你了。」

「是。」

庄蒙上前一步，蘇別離越眾而出。二人一黑一白，宛如白晝與黑夜。

「早就聽聞蘇別離乃是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庄蒙略一拱手，「請多指教了。」

蘇別離並不答話，只抽出長劍，劍尖虛虛指向地面。他雙足不丁不八，踩著南華心法的步態，左手虛引，正是準備迎敵的架勢。

庄蒙抬起手來，雙手各自在空中畫了個半弧，有洶湧的黑暗旋轉開來，宛如有生命般逐漸擴大，從裡面爆發出一股強烈的靈力，將紫微弟子中修為較弱者瞬間掀了一個踉蹌。

「是饕餮。」雲琛臉色一沉，「多加小心！」

上古四大凶獸之一的檮杌囚禁於太上幻境，季瑛顯然認為沒必要救出。他手中還有三隻凶獸，而紫微已經失了雙鳳，一代弟子為抗衡必然上場。只要擊敗一代弟子，紫微僅余雲琛與卓無衣、葉為書三人，便不足為懼了。

庄蒙身為「貪魔」，掌控代表「貪慾」的饕餮正合適。季瑛並不相信，蘇別離在紫微門下千年之久，會毫無取代紫微仙尊的心思，是以一出手便是庄蒙與饕餮。

蘇別離眸光微斂，長劍一擺，率先攻了上來！他不理饕餮，反而直撲饕餮身邊的庄蒙。長劍分七路點出，剎那間分化成七道銀色的影子，直取庄蒙膻中、鴆尾、巨闕三處大穴！

「哼。」

庄蒙冷哼一聲，左手探出，一團光暈瞬間護住胸前。蘇別離變招奇速，劍尖還未及身便虛晃一下，直向庄蒙腋下而來！

眼看劍尖將要碰觸到庄蒙，他忽然身形發虛，眨眼間已向後躍出一丈有餘。饕餮閃電般撲上，血盆大口正沖著蘇別離！

糟糕！

卓無衣手腕一翻便要出手，卻猛地瞥到蘇別離左手改變了姿勢。就在他遲疑的當兒，饕餮口中一團黑煙向蘇別離當頭罩下！

魔氣！

蘇別離面不改色，右手撤劍左手探出，驟然亮起的光芒宛若驚破長空的流星，砰然一聲與魔氣相撞。隨著光芒爆裂，水樣結界平鋪開來，千鈞一髮之際擋住了饕餮的血盆大口。蘇別離面色冷淡，右手長劍隨後遞出，嗤的一聲大篷鮮血飛濺上半空，血腥氣驟然擴散。

全場震動！

蘇別離撤劍後躍，堪堪避開隨後而來的大團魔氣。饕餮痛苦地哀嚎著、翻滾著，潺潺血液宛如小溪一樣從它的口中、眼中流出，四大凶獸之一的饕餮居然就這樣敗在了蘇別離手下。

蘇別離依然面色清淡，就如同他身上的白衣一樣冷然，彷彿殺了饕餮對他並未造成什麼影響，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也不是他。卓無衣與蘇別離雖同門十年，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號稱一代弟子中實力最強的師兄出手，一時間也不由暗暗讚歎。

「承讓。」

蘇別離提劍行禮，一派從容。庄蒙臉色發黑，忽然一揮手，黑暗再度於他手中凝聚。

「我來。」

穆小樓持劍在蘇別離身前站定，臉上帶著懶散而漫不經心的笑容：「蘇師弟，風頭怎麼能全部讓你搶了去。這位魔君既然要以車輪戰來獲勝，我們也可以用車輪戰迎敵。」

卓無衣看這人悠哉悠哉，絲毫沒有臨陣的自覺，幾乎想翻個白眼——他從未見過穆小樓真正對敵，但不知為何就是毫不擔心。畢竟禍害遺千年，這個不正經的師兄怎麼看也應該歸入這一類。

穆小樓連劍都沒有拔出，只向庄蒙等人微微一笑。此刻庄蒙已經召喚出另一隻凶獸，只蹲在他身前卻不肯移動一步。穆小樓笑道：「『兩目不見，兩耳而不聞，有腹而無臟，有腸直而不旋，食物徑過。』原來是直腸子的混沌。」

如果不是大敵當前，卓無衣實在很想笑：上古四大凶獸之一的混沌居然被穆小樓說成是「直腸子」，這人果然一點也沒有對敵的自覺。

「小樓又在胡說八道了。」彷彿知道卓無衣的想法，雲琛輕聲嘆了口氣，無奈說道，「倒是不需要擔心他。」

卓無衣瞥他一眼，見他目光凝在穆小樓身上，根本沒有「不需要擔心」的樣子，忽然低聲說道：「你其實很擔心他？」

雲琛一怔，頓了片刻才倏地看一眼卓無衣，那目光極淺，彷彿只是輕輕掠過。有淡淡的紅暈自他面頰上一閃而過：「你很介意？」

卓無衣嘆了口氣：「是。」

雲琛袍袖微動，似乎想去碰他的手又礙於身後眾多的紫微弟子沒有動。卓無衣心裡暗笑，面上卻一派憂傷：「你們的過去我無法介入，當然會介意。」

雲琛又是一怔，這次目光完完全全離開了場中的穆小樓，落在卓無衣身上。他斟酌片刻，忽然微微垂下眼簾：「你無須介意的。你……本來就不一樣。」

他性情內斂又淡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屬難得。卓無衣臉上漫開笑意，不由分說一把握住他的手，慢慢摩挲他微涼的手指，最後與他十指相扣：「我明白。」

雲琛掙了兩下沒有掙脫，只得窘迫地轉開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向場中。穆小樓對上混沌看不出有什麼壓力，看來他的修為又精進一層。一刻鐘之後，穆小樓手中白芒一閃，混沌哀嚎一聲倒地，掙扎片刻便沒有了氣息。

「穆師兄也是幹脆利落。」卓無衣凝目望著，這樣說道，「我想起當年我在太上幻境遇到檮杌，差點死無葬身之地。現在看來，混沌、饕餮似乎比檮杌弱得多了。」

「也不盡然。」雲琛只覺卓無衣灼熱的掌心緊貼著自己，於是聲線莫名有些不穩，「凶獸修為再如何精進，終究不如仙人。他們只剩下一個窮奇，不如一併斬殺。」

他話音未落，不知從何處飄來淡淡的花香。有淡藍色的影子自夜空中踏出，宛若九天之上的天女，盈盈而下。

「文兮！？」

葉為書和雲琛同時出聲，眸子里都綻開一絲驚喜。廉貞星君寧文兮自廉貞一戰之後重傷，怎會恢復得如此之快？

雲琛正想上前卻被卓無衣拉住，葉為書已經迎上前去：「文兮，你怎麼來了？」他伸手一探寧文兮脈象，臉色一沉：「你靈力還未恢復，怎麼就出來了？」

「我自然是來幫雲哥哥的。」寧文兮巧笑嫣然，目光輕輕滑過卓雲二人交握的雙手，眸光微微一黯，但旋即挪開，「我聽說季瑛突破封印來找紫微的麻煩，十四星君竟無人伸以援手。紫微有難，我怎能坐視不理？」

「但你傷勢未愈，」雲琛開口的時候只覺卓無衣的手勁有點大，滾燙的溫度燙得他有些疼，「……不如幫我們照顧一下傷員吧。」

寧文兮點點頭，目光從葉婉晴、白素婕等紫微弟子身上掃過，帶上幾分淺淺的憂慮：「我會儘力。」

紫微一代弟子除穆小樓、蘇別離外全部帶傷，能站著的也只有他們二人，乍看之下慘不忍睹。但穆小樓、蘇別離輕鬆擊敗饕餮和混沌，還是讓眾人為之一振，看到了星星點點的希望。

「敘舊結束了嗎？」悅耳動聽的少女音響起，孟縈已經站在庄蒙身前，「接下來是哪一位上場？」

葉為書淺灰色的衣角飄然飛起，他翩然落於場中。這位無涯仙尊、雲琛的師兄溫潤如玉，卻在眉宇間透露出無比的堅定。

「是你？」孟縈輕笑，「可惜了，這樣一個俊美的人，很快就要變成一具屍體。」

葉為書淡淡一笑：「姑娘切莫自負。」

「在動手前，我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孟縈雙手手腕一翻，已扣了數十枚柳葉刀在手，她語調婉轉，卻透著森森寒意，「你們是不是在找窮奇？不必找了，因為我就是窮奇！」

說罷，她忽然高高躍起，雙手用力一揮，柳葉刀閃著冰寒的光芒，鋪天蓋地而來！

「她已經和窮奇融為一體。」穆小樓喃喃道，「這下子師伯有麻煩了。」

在場諸人都知道，若「魔」與凶獸融為一體，那便相當於吸納了凶獸的魔氣，自身的實力將提升一倍有餘。然而由於融合的過程兇險無比，鮮少有人成功。沒想到，眼前這個嬌怯怯的少女居然實現了！

柳葉刀宛如流星趕月，向葉為書電射而來。緊隨其後的孟縈雙手變換，黑色的光芒翻湧如墨色的雲，隱隱夾雜著流動的閃電，向葉為書當頭壓下！

葉為書沒有拔劍，也沒有躲閃的跡象——對方速度太快，拔劍只能自尋死路；柳葉刀籠罩了他上半身的全部大穴，他也根本沒有躲閃騰挪的餘地。於是電光火石之間他右手平推而出，有蒸騰如水霧的白色霧氣洶湧而出，正是一面融化解與阻擋於一身的結界！

正面相撞！

叮叮噹噹彷彿冰雹落下，柳葉刀撞上結界紛紛掉落下來。葉為書緩慢後退一步卸去力道，隨即迎上了孟縈轟出的魔氣！

糟糕！

他被震得雙臂發麻幾乎失去了知覺，只得連退了五六步。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心神劇震之時流入了心裡，剎那間帶來錐心刺骨的疼痛，讓他霎時間流下兩行清淚。熱辣辣的感覺順著臉頰流淌而下，彷彿有人在呼喊他，然而他耳中嗡鳴作響，什麼也聽不清楚。

淺灰色的衣袍上，已經有斑駁的血痕出現。

「天下之人，終究逃不過一個『情』字。」孟縈輕輕笑道，「無涯仙尊，你輸了！」

似乎有人沖了過來扶住他軟倒下來的身子，意識模糊之中葉為書看到穆小樓焦急的臉。他的思緒不受控制地漂浮起來，最終離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