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光3:舊城無人歸
小說: 無明不言 作者:顾陌ya 字數:3613 更新時間:2019-09-21 12:19:24
大荒蠻年,墨家二公子奉旨率兵,討伐蠻兵。
臨行長亭外,顧哲將一根紅繩系在墨熠執的手腕處。紅繩是顧哲特意去寺廟求來的,說是可以保平安。他只求墨熠執能夠平安歸來。
「你冷嗎?」顧哲抬頭,正對上墨熠執明亮如月的眼眸。
「不冷。」墨熠執回手握住顧哲的胳膊。顧哲的身子抖了抖,四目相視,一段塵煙炙熱升起。
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春日裡四下綻放的花朵,在岩石上,在山川在,在河流邊,在屋檐上,在烽火中彌熱。
「出征順利。墨公子。」顧哲定定神,鄭重地說道。
「會的。」
「那......我等你回來。」
「好。」墨熠執溫柔一笑,這世間都變得可親了許多。
長亭一別,再相見,怕是要多年以後。
但願那時,他只是蒼老一些,只是蒼老而已。
大軍浩浩蕩蕩離開後,顧府偏院忽地被封,顧哲被禁足在內,不得隨意出入。像是被人丟進一個漆黑無光的井底,努力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卻無人聽見。
自他離開之後,顧哲便再無知音。
往日里百般嫌他聒噪煩人,如今細細想來,卻都覺得那些舊事,樁樁件件都十分有趣。
果真是別離之後更惜緣,只可嘆,那人遠在天邊。
幸好,墨熠執時不時地從軍中寄來信箋。信箋被他寫的滿滿噹噹,邊邊角角都在記錄著他的牽掛與情意。
"顧哲吾友:見字如晤,願展信顏舒。多日未見,你一切可好?昨夜你入我夢,似是心有鬱結,叫我牽掛至今。我在軍中還算舒坦,軍中烈酒甚好,只可惜,實難找到對酒當歌之人。世間千萬人,唯有你,最得吾心。待我歸來之時,定來與你共飲。到那時,依舊是不醉不歸。」
「顧哲吾友:近來可好?蠻軍攻勢越發強猛,所到之處,已有摧枯拉朽之勢。 再過數日,大抵就可以接你回家了。到那時,萬望你別忘了我。也願你我來日安然相見。」
展信,便是晴天。
墨熠執的來信情真意切,而顧哲的回信依舊是言語寥寥。像是刻意地冷漠。又顯得格外地生分。
「好好打仗。」
「不必掛慮。」
顧哲的信抵達軍營,墨熠執打開,苦笑道:「真是一個惜字如金啊。」
也是。長途跋涉歷經數月抵達的信箋,裡面竟然只有幾個字而已。比起的墨熠執動輒數頁的長信來說,顧哲顯得格外愛惜筆墨。愛惜到有些不近人情了。
如果是墨熠執的感情是奔騰的江河之水,那顧哲的情意則是一眼望去風平浪靜的海面。一眼望去,也無風雨也無波浪,像是在靜止,有著不來也不去的距離感。
墨熠執寫給顧哲的最後一封信,它抵達的時候是傍晚時分。信差來送信,表情木木的,顧哲不敢也不忍多問。
他就著昏暗的燭光打開那封信,信,難得地那麼簡練,簡練到完全不像墨熠執的風格。
「他們來接你回家了…….」墨熠執在信里寫道。
顧哲的手抖了又抖,一層濕霧瀰漫了眼眶。他覺得鼻頭髮酸。但一切都處於懸而未決的狀態,他還在心存幻想,他幻想著桂花樹下,墨熠執依舊是一幅弔兒郎當的樣子來找他,興許還會挎著一壺酒,整個人喝到醉眼朦朧,然後再像往常一樣賴在他身邊。而他呢,又是照例為他煮來醒酒湯。
這是顧哲對重逢光景的所有想像,也是他篤定不移的信念。
墨熠執的信來到之後,整個城裡的局勢越來越緊張。顧家人一早就準備逃離計劃,也是,大戶人家多少是惜命的,他倒是巋然不動,依舊安然如常。照例看書寫字,或是巴望著窗外的光景。
和從前一樣。
能夠和從前一樣,這本就是一種幸事吧。
什麼滄海桑田,什麼世事變遷,他什麼都不要,只要一切都回到從前。
回到從前喝酒作詩,以及墨熠執纏著自己哦的時候。
戰火很快就蔓延至殷都。昨日還安寧的殷都,今日已染上戰火的彌熱。整城百姓逃的逃,散的散,有人哭喊著,尋找著丟失的家人,也有人捨棄滿屋財富,只願隻身逃命。只有他一襲翩躚白衣,負著古琴,將腳步駐定在殷王剛築好的琴台上。
命運多詼諧又多殘忍啊。顧哲怎麼也想不到,做琴師這麼些日子後,他再次彈奏的,竟是為他送別的輓歌。
春風吹,吹皺一汪清水,吹散戰場的硝煙,也吹滅了世人心中沸騰的希望。
花草已經凋謝,連柳色已暗沉,像是被秋霜所打。
兩軍刀劍相向的粼粼輝光,似星火般,在暗夜中擦出明烈花火。點燃茫茫烽火。
劍斷,赤血飛落,點點猩紅,刺入顧哲的眼眸。
月色清涼,顧哲指尖泄露出來的琴聲,比那月色更冷。如泣如訴,彷彿把千年難得一遇的寒冬也囚禁在那聲音里。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不自覺地打起了冷顫。
昨日的繁華喧囂,迎來的卻是今日的斷垣殘壁。千年古城付之一炬,昔日的顧府也無跡可尋。
滿城儘是煙霧。在那混沌之中,顧哲看到墨熠執撐著最後一口氣,滿臉笑意地一步步走向他。
到了顧哲身邊,他丟下劍,踉蹌著跌坐在地上。
「琴......我聽見了.....好聽。」墨熠執努力地擠出笑容。顧哲看到他的左肩有鮮血不斷地涌流出來。疼痛感讓他倒吸了幾口冷氣,但他的臉依舊還是笑著的。
「這根紅繩…..一點用也沒有…..我還是把它,把它還給你吧……….」墨熠執掙扎著把手上的紅繩子取了下來。
「你.......」
墨熠執用顫抖的手將紅繩子繫到顧哲纖細的手腕上,他握了握顧哲的手指,似是託付,又似乎是在勉勵。
「你,可別忘了我......」
黑夜中一道凜光,一劍封喉。墨熠執鮮血噴薄而出,脖子上的傷痕觸目驚心。
「他...們..來接你...回家。" 墨熠執還在努力地擠出笑容。
「不要......」顧哲的聲音忽地變得凄厲起來,像是深陷囹圄的困獸,發出最刺耳的聲響。
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突然靜下來,說:"....你不是想聽我唱戲嗎?我唱!你不走,成嗎?"
他清了清嗓,提聲哽咽唱道:
"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
"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顧公子...唱得...不錯..哈。我居然...還真哭了,真是.....丟人..丟到家了。"懷裡那人的呼吸越來越弱。
唯一一次見他哭,竟是以這種場景,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
"不要!我不準你死..,我....只唱給你一人聽過!"
這一人,終是留不住的。
在顧哲的懷裡,墨熠執一點點變得冰冷,僵硬。就這樣死在顧哲的面前,以這樣決絕的方式告別了這個塵煙四起的世間。除了一把斷劍,什麼也沒剩下。
「……我帶你回家,我們一起….」顧哲將墨熠執護在懷裡,顧哲手握那柄斷劍,雙眼發紅,徑自地朝著城門外走出。
他的面前,沒有蠻兵的攻擊,也沒有任何兵力的對抗。昔日里那些對他冷嘲熱諷冷眼相看的人,如今只是紛紛退讓,以及忙不迭地俯首稱臣。
「他死了….."他怒吼道。
誰也想不到往日里文質彬彬的顧公子竟能夠變得這樣暴戾,他手裡握著斷劍,彷彿隨時都要大開殺戒。
顧哲的世界徹底倒塌了。倒塌的徹徹底底。倒塌的萬劫不復。
顧某人,自此.....不再唱了。剛剛那曲,便是最後。
有微風拂過,帶走了眼前所有顏色,世界變得黯然無聲。
而他,再也不能將它們擁有了。
整個世界在他面前都是黯淡無光的。什麼王權富貴,什麼皇位大統,在他面前,都是游雲。不值一提。
「你們殺的......」顧哲看向穿戴整齊的蠻軍部隊。
那些人相互看了一眼,卻都心虛地沉默了。也是,墨熠執身上的累累傷痕,又怎能是單獨一個人所為?
劍光凜冽,顧哲的斷劍飛快出動,不一會,那幾個人便已紛紛倒地,頸口帶血。其他人為之一震,也不敢言語。
直到好一會,有一老臣跪拜在顧哲的西下:「老臣謝步動,恭迎皇上回蠻國登基。」
「恭迎皇上回朝。」其餘人紛紛跪下,陣勢驚人。
「罷了。皇位與我何幹。我並不戀它。」他擺擺手苦笑道。
顧哲將皇位順給了蠻國的二皇子,誰都想不到他會這樣果斷捨棄皇位。人人都知他在殷都受盡苦難皆因他的身份,如今他本該成為皇帝的,可他卻推辭了。
自古以來,生在王朝富貴人家的,又幾個不貪戀皇位的?又有幾人不垂涎於千秋萬代的?
但唯有他,苦盡甘來之後,卻甘願將那「甘」拱手讓人。
顧哲將墨熠執的屍體安葬在顧府的偏院里。
在墨熠執離開後的第二個月,顧哲去了殷都的軍營一趟。這裡,也曾被蠻軍一併踐踏而過.......
殘破的營帳里,案台邊散落著滿地紙筆,如今卻已染上了血色和塵土。硯台中的濃墨早已幹裂。
在墨熠哲的行囊里,顧哲找到了一封一封尚未寄出的信。
"我這一生,卻偏偏對顧公子一人上了心......"
文末雖匆忙落筆,卻不免能看出出自墨熠執之手。
顧哲看向窗外,眼淚卻悄然滑落。他又想起很多事。那一年,他立冬卧病時,墨熠哲偷偷地落在他臉頰上的輕吻。
風清月白,夜色明凈,優曇花搖曳在縹緲雲根中,府邸深處泛起婆娑塵霧,他的吻卻比這些還要輕。
顧哲笑了,他把信紙小心收好,又撿起地上被紙筆埋沒的劍鞘。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怎麼能亂扔呢。"他輕聲道。
鞘上刻著的"懷沙"旁還刻著的歪扭小字,是他的名字。
姓顧,單名一哲。
回憶中的人應該會隨著時間慢慢沖淡,而他卻固執的守在顧哲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雲深間,有一人,一琴,還有他的一劍。
那花間一壺酒,仍是梨花白中帶著星點桂花。
卻少了昔日陪酒的那人。
"你失約了,一生之期還未到......"他笑。
在半夢半醒的恍惚間,他看見了有歸人挑燈,一步一步踩在雪地里,如命運沙沙落筆。
一襲黑衣,濃墨般染上了素白月光。
他說:"我會一直陪著你。"
"因為,我只對你一人上心。"
他孤注一擲地愛,不留餘燼地死。
他是他的英雄。而英雄,終將會踏光歸來。
.......
繁華世界固然美,不如看他踏光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