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餘韻過去，方洲閉上了眼，隔著眼簾他看見了碧藍的天空和鋪卷的雲層，以及穿著灰色汗衫的少年打著赤腳，彎著腰弓著背，手裡拿著鋤頭頂著烈陽，用力的一下又一下地鋤著地，汗水從他尖瘦的下巴滑落，像是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掉落進灰色的洞窟中。

以前母親耳提命令的要求他多讀書，可家裡那邊的教學條件實在艱辛，很早方洲便輟學務農。雖說如此，家裡的經濟卻依舊沒有得到太大的改善。

小時候的方洲打著赤腳從記憶深處越出，他跑在山野間，茂密的樹葉阻隔了清風，搖曳婆娑的樹影斑駁的撒在地上，遠處是逐漸淡下去的山巒。他記得自己最喜歡的是山裡的夏季，野獸雖多卻十分的涼爽，躺在山間潺潺流淌的溪水邊上，偶爾還能看見幾隻毫無攻擊性的動物跑來溪邊喝水。

摘朵野花放到鼻尖，怡人的花香成為了整個世界的味道，穿著褪色的裙子的妹妹，爬上他的背脊，就像他翻越高山一樣，停在了他的背上，咯咯的笑著，偶爾稚嫩的唇齒間，還能聽見哥哥二字。

家裡的土狗，耷拉著尾巴吐著舌頭一瘸一拐地從小路走來，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用腦袋在他的小腿上蹭了蹭。那狗的腿是在冬季即將來臨的時候，為了保護家裡僅有的幾隻老母雞，在夜裡和突然闖入的野豬廝打所留下的『功勛』，所幸父親聽到了動靜帶著獵槍從屋裡趕了出來，不然那狗怕是在那年冬天就沒了。

次年的那個夏季，那狗生了一窩小狗，方洲帶著妹妹趴在狗窩外面看著，高興極了。

之後每一次圍著滿山亂跑時，身後都跟著一溜小狗，等在過些日子，就又只剩下那隻腿腳不好的老狗，跟在他的身後。

「方洲。」在混亂的現實與過去之中，方洲突然聽見了陳哥的一聲輕呼。彷彿小時候過年時，那個裝著氫氣的紅色氣球，被綁在自己妹妹的手腕上，細小的手腕軟軟的，好像一團鬆軟的新棉絮。

他想要睜開眼睛去回應他，卻被過去綁住了手腳，綁在一根粗大的樹幹上，頭頂是灰藍的天空，無風無陽，視野一片開闊，他轉著腦袋四處張望，才發現身處一個廣袤的原野，周圍站了些人，穿著很老土的衣服。

方洲動了動身子，才發現那綁在自己身上的繩索十分的緊。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中世紀被綁上火刑架上的巫師，帶著慌亂和恐懼望著下面逐漸密集起來的人群。最後在火把點燃腳下的谷堆時，他聽見了一聲突兀的槍聲。驟然醒來，滿身是汗。

一雙手順著他的背脊一路向上，最後停在他的額頭，有人帶著溫熱的體溫貼在他的背脊上，他聽見了沙啞迷濛的聲音，「怎麼了？」

方洲搖了搖頭，他仍舊驚魂未定的維持著坐姿。他的心臟一陣狂跳，呼吸急促。

「做噩夢了？」陳哥說，他像是拍一個被嚇到的孩子一樣，拍著方洲的背脊——他換了個姿勢，在方洲愣神的瞬間，將他擁入懷中。

「嗯。」方洲遲鈍的點了點頭，又遲疑地說：「不算是吧。」

「嗯？」陳哥帶著笑意的鼻音在胸腔里發出震動，方洲窩在陳哥的懷中，有些貪婪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令自己的鼻腔里，充斥著那人的味道。

「那為什麼渾身是汗？」陳哥說。

「大概，是太熱了吧。」方洲說。

陳哥望著左邊打開的窗戶，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雨水敲打在防盜欄上，叮噹作響，微風順著窗口滑進來，裡面是深秋夜晚的寒意，以及雨水冷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