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沛今年在本國最大的拍賣行里找到了一份看管倉庫的工作。雖然拿的錢不是很多，整日看著一堆死物也很無聊，但是聊勝於無，阿娘的湯藥錢終是有了。他端著馬扎坐在倉庫口兒乘涼，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蒲扇。七月中旬的天兒，老天爺心裡窩了火，不論是屋裡頭還是房間外都悶熱得彷彿進了剛騰了熱水的洗澡房，人身上的衣服給汗溻透了，一擰都能擰出水兒來，只把人蒸得六神無主的，一天天的沒事就愣神兒。

「這兩天接二連三的送貨過來，這次看來是有場大拍賣會了。」他聽見幾個老人兒湊在一起拉閑呱。那些人資格老，老油條，平時看著他小就欺負他，拉呱兒的時候還不叫他。張豐沛也懶得熱臉貼涼屁股，不摻和，只偶爾支愣著耳朵聽聽。

「可不？主管說今兒要送個大件過來，剛剛跟送貨的那邊兒交涉給我聽見了！」另一個人接過話把兒，賣關子一樣道，「你們猜我聽見啥了？」

娘不嘰嘰的，還賣關子，也不怕主管過會兒過來罵你偷懶。張豐沛心裡暗罵，但到底被勾起好奇心，裝著不在意，耳朵豎得卻老高。

那邊幾個人也是好奇，你一嘴我一嘴問：「啥啊？你說！快說啊！」

那人被人圍著問，好一波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一副得意的口氣道：「我聽見他說，今天要送條人魚過來賣！」

這一句話出來，果真震驚了所有人。人魚啊，他們這些不會魔法的小老百姓又沒去過海邊兒，哪裡見過？聽說人魚長得比那聚千院里的清倌還好看，哭出的眼淚能變成珍珠，倘若能見了一眼，那該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於是幾個人都盼著那人魚能送到自己倉庫里，這樣自己能守一下，看一眼，拿出去也有吹牛的資本。

「欸不過買賣人魚不是犯法嗎？咱拍賣行賣這人魚不怕惹上事兒？」有人問道。

旁邊幾個人嘲笑他單純：「嘿你傻吧？這世界上違法的事兒多了，你看有人管嗎？」

這些沒用的話聽不聽的對於張豐沛來講沒什麼所謂，他抱著小臉兒蜷在馬紮上，一頓一頓的打瞌睡，睡著前來來回回只想一件事兒：如果能是我來守人魚的倉庫就好了。

那邊熱鬧著熱鬧著，突然就消停了，張豐沛迷糊間聽見剛剛還嘴不把門兒的幾個人老老實實地喊少爺好。他朦朧著眼抬起頭，發現拍賣行那個長了狐狸眼的少爺正抿嘴笑著看他。

「少，少爺好！」入伏的天兒，張豐沛偏是冒了一身冷汗，慌慌張張從馬紮上站起來鞠躬，悄悄拿眼瞅少爺，暗暗祈禱他可別因為這事兒把自己辭了，不然他阿娘怎麼辦啊！

卻看少爺搖著扇子走過來，啪得收起摺扇挑起他下巴。張豐沛雖然家裡貧窮長得瘦小，臉上卻是十足的嬰兒肥，他伸出玉白手照著皺著眉毛的小孩兒臉上掐了一把，開口問：「小豐沛想不想守人魚啊？守好了還可以給你加工錢~」

張豐沛從來沒想過這麼好的事兒竟然能掉到自己頭上。大抵是老天爺看自己被欺負厲害了也要來關心關心自己？他做夢似的跟著少爺出門接應，腳底下軟乎乎得像是踩著雲朵。少爺遠遠走在前面，如此光芒萬丈。張豐沛自知身份低賤，小心翼翼跟在後面，怕自己挨得近會髒了少爺發出的光一樣。他就這麼跟著，自以為妥妥貼貼，偏想有人心不情願。

「怎麼走得這樣慢？」

眼前攤著一隻手，象牙潤，蔥段白，指甲修得圓圓像平安扣的邊兒。

張豐沛傻不噔噔地抬頭看，少爺眉眼彎彎，笑得跟剛得了食兒的狐狸，「愣著幹嘛呀，牽住！」

他聽話舉起手，剛要搭上，又覺得不妥。自己的手糙活累活幹多了，上面的繭子又厚又硬，而且還髒兮兮黑乎乎的，手紋里還浸滿洗不凈的泥巴。羞赧地把手縮回來，使勁在衣服上蹭蹭，背到身後去攥得緊緊的。

少爺挑眉：「唷呵？不願意？」

「不，不是。」他囁嚅，恨自己嘴笨，話到了嘴邊上啥也說不出來。

「哼，你不牽，怕是別想要守人魚了，多給的工錢你也別想要了。」少爺背過身去，看不出他什麼神情。

雖然不守人魚也可以但是工錢不能丟，張豐沛快跑兩步上前，也不想自己手臟不髒了，抓住少爺的手就不放開了，生怕對方欠他錢一樣。

就這般拉扯著走出拍賣行的後門，運貨的馬車早早就候在街道上。馬匹湊在一起耳鬢廝磨，護送貨物的大漢聚在一塊兒胡侃八侃。見少爺出來齊齊拱手問候，忙不迭從車上挨個搬下東西讓少爺主管審貨。

少爺收起摺扇往張豐沛身上一指：「慢著，先把那人魚給搬過來，我這兒看庫的小孩得先看看。」

幾個大漢點點頭，馬車吱呀呀響了一陣兒，一個蒙著黑布的方形魚缸給搬到運貨的小板車上。

魚缸里的水湧來涌去沒個完時，唐微白就知道自己被搬下車了。他的腦袋好幾次被拍在魚缸上，額頭疼得只想罵娘。

「他們這群糙老爺們就不能小心點？這人魚要是給他拍死了他們還得賠錢呢！」他給系統撒潑。

系統送了他一個翻白眼的表情：「你腦子有問題吧？都知道這是群糙老爺們你還指望他們細心？況且你一條人魚都不能在水裡控制住你自己你小腦萎縮？」

唐微白覺得自己快炸了，「你丫就不能好好說話？！我他媽以前是人啊是人！我又不是人魚還沒習慣在水裡生活好不好！你的給我適應時間吧？」

系統表示對對對是是是你就是垃圾不解釋。

唐微白一拳打在棉花上，氣得嬌艷的小臉兒都歪了，正打算繼續吵下去，黑布給掀下去了，一張黑乎乎的包子臉出現在魚缸貼在魚缸上。看見他猙獰的表情嚇了一跳，噌得躥出去老遠。

唐微白：……

你他媽掀黑布給老子說一聲成不？嚇著人小孩了！

特製的魚缸蓋兒被打開，唐微白終於可以將頭探出水面兒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雖然人魚一般在水裡呼吸，但作為一個前·人類唐微白總覺得怪怪的。

他將身子立出水面，拿手捋了一下柔順的頭髮。人魚的頭髮很奇怪，雖然在水裡浸著，但當露出水面時竟然是幹燥的。唐微白認為這件事非常神奇，他總是捋頭髮以確認其神秘效果，這就是最近他掉頭髮比較厲害的原因。

幸好人魚頭髮有這個特質，他出來的時候沒有頭髮濕嗒嗒黏在臉上宛如水鬼。

爽！呼吸到空氣的那一瞬間，唐微白覺得世界都明亮了。

明亮的世界，美麗的我。

長長地伸一個懶腰，他趴在魚缸沿兒上尋找剛剛那個被自己嚇著的小破孩兒。

得，躲在門外頭偷瞄自己呢。

唐微白招招手，示意那十三四歲樣的包子臉過來。

便見那受了驚的小孩兒兔子似的挪過來，滴溜圓的眼睛裡面好奇的很。圍著他左瞧瞧右看看，嘴巴一張一張得賊有意思。唐微白看他憨憨的，起了逗弄的心思。

「你光圍著我看什麼啊，我餓了，你給我拿點吃的來。」

小孩被他突然發聲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瞪著眼睛看他道：「你會說話？！」

「哈？」唐微白一挑眉毛，「我為什麼不會說話？你是覺得除了人類別的生物都不可以說話嗎？」

小孩連連搖腦袋，「不是不是，我沒這個意思。」

「那你給我拿點吃的。」

小孩一臉擔憂：「你們人魚吃人類的東西吃得慣嗎？」

這好像是個問題……在他已知的記憶里，原身似乎沒吃過什麼來自陸地的東西。

「能吃嗎？」他問系統。

「能……吧？」系統也很不確定，「你先吃吃看？」

吃死了可怎麼辦！你倒是靠譜一點啊！

他失望垂頭嘆氣：「算了，你別拿了。」

抬頭卻見小孩兒沒了蹤影，只聽見倉庫外面有人喊：「人魚說他餓啦！有沒有人魚吃的東西？」

唐微白心一暖，想這小孩挺不錯的。

轉眼工夫小孩兒抱著一大盤綠不拉嘰的糕點進來了，掛著滿腦門子的汗珠兒呲牙笑：「主管說你可以吃海藻糕，少爺還給了我一盤！你快吃吧！」

唐微白接過盤子，拈了一塊糕點往嘴裡放。上個世界到底是個王子，他的禮儀風度仍然好看的讓人挪不開眼，小孩看他吃東西時候的樣子差點呆了。

唐微白眼睛瞥到他，小包子臉上寫滿了渴望，也不知是對那海藻糕還是對自己好奇。

不過他把盤子往小孩兒身邊伸伸，「吃。」

「可以嗎？」小包子臉燦爛的跟太陽花似的，眼睛裡面漾得都是水。在看見他點頭以後小心翼翼捧了一塊，先在鼻子前嗅嗅，再放到嘴邊兒上咬一口，福祉地彷彿要開花。接著不知道從哪個布兜里掏出一塊手絹兒，把那咬了小半口的點心像珍稀物品一樣包起來。

唐微白看得辛酸，想來這孩子家裡也不富裕，這一小口點心都能開心成這樣。他拍拍小孩兒腦袋問：「你再來一塊兒？」

小包子臉禮貌搖頭，「不要啦！一塊就很多了！而且你還餓著，你吃！」

欸……真是好孩子！唐微白感嘆。

「人魚哥哥，我叫張豐沛，你叫什麼啊！」小孩兒放好點心，蹲在魚缸底下問他。

「我叫微白。」

「哦……微白哥哥。」

「誒！」唐微白眨眨眼睛，儘力把想起小青而引起的酸澀感壓下去。沒壓住，他鑽到水裡，想要假裝自己沒事兒。

「哥哥！微白哥哥？」隔著水模模糊糊的聲音傳來，「你怎麼啦？」

唐微白迅速鑽出水，「沒事兒啊，就是上身離水太長了難受。」

張豐沛一臉不信：「可你眼睛明明掉珍珠了！」他伸手指著魚缸底，果然，幾顆粉潤的珍珠躺在下面。

真尷尬。唐微白想。他潛下去把珍珠撈到手裡，拽過張豐沛的小黑手強硬地塞進去：「你看錯了，這是我流的汗。拿著吧。」

「人魚還會流汗嗎？」小孩兒果然單純，但看樣子並不太想要珍珠，「微白哥哥我不要，這個太貴重了。」

「不貴不貴！」唐微白覺得自己笑得像個怪叔叔，「拿著吧，就當你這幾天照顧我的費用。」

眼前的小孩兒神色突然變得很難過。唐微白知道他在想什麼，無非是以為自己不知道自己會被拍賣，拍賣他的錢有一部分會是小孩兒的工錢，所以心軟過意不去。

欸我都沒事兒你難過啥呀，小孩子就是心軟。

於是他連忙拉著小孩兒扯了會兒別的事情，什麼自己的家呀，海洋是什麼樣的呀，甚至給他施展了幾個小型的水魔法。

原身雖然不是什麼特別厲害的魔法師，但好歹是會魔法的，哄個小孩還做不到麼！

張豐沛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開了，開開心心跟他呆到天黑，有人過來喊他換班他才不情不願地爬起來。

「微白哥哥我要走啦！」他揮揮手，一步一回頭往外走，「我明天還來的！」

走吧走吧。唐微白也揮手，再不走你的海藻糕就要幹掉了。

目送小孩兒出了庫門，他將自己往水裡一沉，閉眼假寐。

一條龍的事情便放下吧。他勸自己。這是一個新的世界了，沒有龍。

所以還是該怎麼過怎麼過比較好。